汉方

我国的高古(宋及宋以前)石雕造像的收藏研究,起步晚,基础薄弱。近年河北、河南、江苏、陕西等地陆续成立省级专项收藏协会、研究会,多地民间建起佛造像博物馆、石刻艺术馆。尽管大多数此类民间组织和场馆,仅停留在收藏、欣赏、展示的层面,但涌现出数量和质量方面相当可观的民间藏品实物,包括许多残碎标本,成为国营博物馆的有力补充,起到拾遗补缺的重要作用,并为今后深化学术研究提供了更多参照物。可是民间收藏界历来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让人叹息又无奈的事情时有发生:赝品被视为真品捧上天;个别真、精、美的古物,却被当作赝品看待。看真与看假的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认可谁。领域内投机炒作的商业因素多,研究人才少,缺乏严谨的学术氛围,鉴别方法混乱,判定依据不足,这种情形无疑助长了赝品的泛滥。下文列举三件民间收藏界石雕造像标本,结合国有博物馆馆藏真迹,加以梳理甄别。

例一,莲花座残石标本(见图1),石料为灰色细鱼籽石,最下端方形基座长11厘米,宽11厘米,高2厘米,残石总高13厘米。某资深藏家断言此石为赝品,其理由归纳起来有三点:第一点,民间收藏的高古佛教石雕造像,传世品少,绝大多数是佛寺遗址或窖藏所出,实物表面多多少少会有泥土附着物,而该残石表面过于干净,既没有附着物,也没有传世品的“包浆”,其来源值得怀疑;第二点,仿古石雕造像,模拟真品表面自然氧化和风雨侵蚀,多数进行过酸液浸泡处理,处理后的石雕不同部位表面皮壳十分接近,此残石各面皮壳均匀,所以判断是人为酸液做旧;第三点,新完工的石雕表面灰白,用酸处理过的石雕表面也是灰白色,两种情况都和此石的外观皮壳相似。

上述推理判断看似中肯,然而笔者通过变换角度和光线,仔细审视这件残石标本,最终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见图2至图4,是石整体看起来皮壳均匀,但各部位表面的氧化程度存有细微差异,方形基座的四个立面氧化程度较深,而圆形束腰部分氧化程度较浅。此外残石顶面和莲座背面的两处断茬的皮壳不尽相同,石座底面粗凿部分,随刀痕可见因氧化差异而产生颜色深浅的自然变化。古人在造像的雕造后期,为了让基座立面光滑平整,通常采取扁凿铲剔,或用砺石打磨。但无论采取哪种方法,都会留下一些痕迹。古造像出土后因长期露天存放,受现代酸雨侵蚀导致石表轻微痕迹丧失的情况另当别论。此残石在侧光作用下,显示出基座立面在雕造后期遗留下来的横向铲剔痕,痕迹细小却十分清晰(见图5),如果经历酸液浸泡或其他人为做旧工艺(如高压喷砂、滚筒磨砂、火烧土埋、泥敷胶粘等),轻微刀痕会因侵蚀或遮盖而消失。综上所述,证实是石未经人为做旧。但如此洁净、灰白的石头,就算不是人为做旧,难道不也很像刚刚雕刻出来的新物吗?就此牵扯到一个高古造像原藏地保存状态的问题。确实,从各大国有博物馆馆藏出土造像真品来看,多数表面是“原生态”的,也就是有附着物痕迹的。但不应忽视,有一类外表异常干净的古代佛教石雕,如图6、图7所示的苏州博物馆藏舍利石函,雕造年代是五代至北宋,1956年苏州虎丘云岩寺塔内第二层所出,石函异常洁净,石面颜色灰白,各面氧化皮壳几乎完全一致,没有附着物,没有所谓传世包浆,没有风化侵蚀痕迹,宛若新刻。假如撇开其明确的来源、石函立面浮雕造像的时代特征以及函内其他信息,仅以肉眼观察石雕表面的皮壳现象来做推论,此石函无论如何也应是件新近完工的“仿古”作品。由此可知:地表以上的寺、塔建筑,包括一些保存完好,未受地下水侵害的地表以下的地宫,完全有可能存留外观看似崭新的、洁净无土的古物。此外,博物馆中不乏出土石雕真品表面经过彻底清理,甚至过度清理后焕然如新的案例,如图8中的邺城博物馆藏品,2012年邺城考古队在北吴庄村发掘出土的汉白玉雕北齐菩萨像。

从已面世的各大博物馆藏高古造像实物来看,石雕皮壳成因复杂,类型丰富。长期存世以及曾在露天置放的暂且不论,仅以新中国成立后的出土馆藏造像为例,皮壳成因与类型就大可细加区分:不同地区土壤酸碱度差异,如:南方以酸性土壤为主,出土石器多受沁受蚀形态;北方以碱性土壤为主,出土石器多有坚固的泥土附着物、草根纹。不同地区土壤含水率、地下水位、水质水温有差异,如南方土壤偏潮湿,地下水位高,出土石器常见受水侵痕迹;北方土壤相对干燥,但冬季温度低,一旦受水受潮后常见石器局部冻融循环痕迹。还比如沙化地、黏土地、河滩地等不同土质的差异,特殊情况还有诸如水库、河道等“水坑”类所出古物等等。不同环境、不同地域所出出土物表面,“面貌”千差万别,故不可一概而论皮壳。关于古造像的皮壳类型学分析,限于本文篇幅,日后将另文阐述。

综上所述,石雕的“皮壳鉴定法”门槛不低,界定皮壳的类型、成因,需要具备相当丰富的经验和开阔的眼界。再者,文物鉴定以字画为例,需要通过对作者本人风格、时代特征、用墨、纸张、印鉴等因素进行综合分析,如偏执一端,既不能称为科学的方法,也难于获得正确的结果。因此,“皮壳”不应成为鉴别古石雕造像真伪的唯一依据。还应该回到鉴定者对造像雕塑本体的主观感受上来,文物鉴定界俗称的“望气”,最难于说清,又最需要说清。古造像呈现出的气息神韵,无疑是鉴定程序中的重要环节。

图5所示莲座为盛唐形制,仰莲柔和厚实,覆莲力道十足,覆莲花瓣的翘起瓣尖部位长仅4毫米,自然光下可见细部类似古陶瓷器底的跳刀痕,是工匠用扁凿快速雕刻圆弧切面时留下的痕迹。小圆弧扇面雕刻,用力稍大,瓣尖会崩裂,力小则速度不够,几毫米的圆弧就切不利落。莲座上方,菩萨从裙摆下沿露出的脚背、脚趾,真是细枝末节的地方,而唐人造像的饱满丰腴依旧尽显无遗。某藏家收藏了许多石佛首,其理论曰:“没头的造像,哪来的神韵可见?”乍听之下似乎有理,不过依笔者个人浅见:古造像中的上品,神采是无处不在的,比如这莲花上的双脚。

例二,观音像莲座残石,汉白玉石质,长、宽、高各约12厘米,引用藏品持有人发表在网络论坛上的图片(见图9)。残石方形基座立面镌发愿文:显庆五年六月廿七日,乐文朴、母刘,为亡过父母,敬造观世音像一区,亡儿文□。

是石在论坛露面后获得藏友普遍叫好,铭文纪年显示为唐代的显庆五年(660年),石表有少许泥土附着物和局部磕损,皮壳类似生坑。粗看像是古物,不过稍一推敲,破绽有不少:首先,生坑皮壳的出土造像,虽然当年砺石打磨表面时会处理掉大部分凸起部的雕刻痕迹,但局部尤其是凹下处,仍应可见刀痕。这件残石标本非但不见刀痕,也没有铲剔痕、打磨纹,很可能是使用了电动的雕刻、打磨工具,并经人为作旧处理。其次,仰莲和覆莲的轮廓线条含混不清,软沓无力,观音的双脚僵硬板直,毫无神韵可言,残石整体看起来不像石雕,更像面塑。再审铭文刻工,文字笔画扭捏而不流畅,与古人刻字相去甚远。因此,是一件并不算高明的赝品。

例三,背屏式菩萨像,汉白玉石质,造像长19厘米,宽9厘米,高32厘米(见图10)。造像愿文释读为:天宝三年五月十一日,恒州奉佛弟子刘妙忠,为亡母造白玉□一区,愿亡母舍□□□,托生净□,愿□□佛□□□奉弥勒。

该像的菩萨姿态、服饰,包括背光与底座形制,确为河北地区北齐风格造像,石表土渍斑斑,残损和磨蚀痕迹比较自然,是笔者本人的藏品,早年购自河北。曾经一班同道好友见后,都认为是真品无疑。随着对古造像认知的不断累积和自我检讨,发觉当年仅凭一腔热情与爱好,疏于学问,以致错把赝品当作了真迹,故特意列为范例拿来总结:第一,这尊造像有形而无神。刻工奏刀浅薄,菩萨像形态上虽与北齐造像一致,但缺乏古石雕造像的内在张力。第二,基座立面的打磨纹疏散短促,和真品表面细密的打磨痕迹迥异。第三,文字刻写迟缓,用刀轻重不匀,见文中“日”字与左边“仏”字。第四,字态乏力,笔画多滞涩,如文中“三”字三横笔;间多掩饰、加刻,见文中“州”字。第五,部分文字(如“仏”“为”“区”“托”)照搬北朝造像铭文中的常见别字,极具欺骗性。但铭文中“刘”字简写,“愿”先写作“原”字,后作“愿”字,则是造假者自作聪明了,因为这两字有悖北朝人的书写习惯,审历代(汉至唐)碑刻着录与各博物馆铭文造像实物,均未见此种写刻方法,另可参考秦工先生所辑《碑别字新编》中对两字的考据(见图11、图12)。

古代佛教造像,常常附有发愿文,因此,除了“望气法”和“皮壳法”,审视造像的铭文写刻,也是鉴定真赝的有力途径。即便诸法兼备,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仿制者们在不断学习提升,“真作赝与赝成真”的认知错位现象,仍将不断地上演,成为每一位学人必经的过程,造假与辨伪,将始终是一个相互作用、动态发展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