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雨

2016年,在直播短视频刚刚火起来的那年,《南风窗》曾发表一篇评论,里面有句话这样讲:

不要失去洞察任何一种看似疯狂的社会风潮的能力。因为所有让人看不懂的群体行为,最终都只是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的投射。

深以为然。

网络直播从2016年火起来,在2018年真正爆发。2018年9月份,青海尕玉龙带着他的装备——一个大轮胎及简单的生活用品,从西宁出发,终点是拉萨,开始为时3个月的徒步青藏线之旅。种种天时地利人和,总之在这一年,从快手到抖音,他成为首批徒步藏区网红。

最初的那个人,并非刻意为之。但这股风,成为人们商业化徒步进藏的契机。徒步西藏直播,成为流量社会诞生的古怪产物。

这股风潮从青藏线蔓延至川藏线、滇藏线等可以赚取流量的角落。也是在2018年,用一辆三轮车、一只工作犬,拉着女友的轮椅环游全国的丁一舟也即将结束行程,他选择与爱人定居在川藏线沿途的世界高城理塘,筹划着开一家叫星空路遥的客栈。

客栈就开在318必打卡点之一的理塘西城门旁。骑行、徒步、自驾,每天有太多的人从门前路过或停留。也是从这时起,丁一舟开始注意到那些推着小车,盯着架起的手机大声自言自语,时而停下来手舞足蹈的人们。他觉得这些人好奇怪,从零星几个,到越来越多。

3年后,徒步西藏这场“直播嘉年华”氛围达到鼎盛。2021年8月21日,单人徒步西藏3个多月的河南女孩美美在格尔木沿途直播时,突遭事故。

河南美美事件引起的震荡,从青藏线扩散至川藏线。自那天起,无论这些徒步主播正走到川藏线上的哪一打卡点,余下的干百公里他们要面对的,不仅是体能的考验,还有流量的压制。

所以大部分主播,选择回家。

行进路上,小何需要经常在直播镜头前一遍一遍地解释——自己到底是不是假徒步。

“这已经是今天转的第七圈了!”他在直播间说。因为质疑,直播间的新粉丝会让他手持手机原地360度转一圈,证明前后没有支援车在跟着他。他很无奈,但通常都会笑着照做。

见证他从318起点上海走到这里的老粉儿,会自觉地帮他在直播间澄清,“我几个月看着呢,可以保证他是真徒步!”有时难免也会感慨,这些键盘侠,真是张口就来。但他选择理解,“毕竟现在说假徒步的太多了,大家都不信了。”

在小何之前,又有几位徒步主播陆续走向布达拉宫广场。

2021年10月25日,在走向布达拉宫的最后几百米路上,小何十分激动,眼神躲避着直播镜头。他说:“看一次,我就热泪盈眶一次。”这一天,距离他从上海人民广场出发,已经近200天了。就在几天前,和他在巴塘相遇过的徒步主播韩刚也已经到达布达拉宫。

不同的是,拉萨是韩刚等绝大多数主播的徒步终点,但小何休整几日将继续走向700多公里外的318终点——日喀则市聂拉木县。

他是一名刚刚退役的军人,军旅5年。在当兵时就想着有一日要用脚步丈量祖国大好河山。2021年8月21日,河南美美发生事故那一天,他刚好走至3000公里,距离终点还有2400公里左右。“一路上发生过很多事情,也遇到过很多人,心态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有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就是我一定会坚持到终点。”他在当日的抖音动态中说。

但大多数主播,无心坚持了。

如果彼时你拥有上帝视角,你会看到,8月末的川藏线上正上演着一场“徒步主播大撤退”的荒诞剧情。网红大咖们相继退出徒步直播界。一些主播摔车弃车,并将其录制成短视频推出,博取进藏路上最后一波流量。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本是进藏的最好时节,已经到达林芝市波密县的主播小谢却没有了徒步念头。他将小推车推翻在一旁,面对镜头,一副被迫放弃的表情:“徒步西藏太难了,从今日起结束拉车徒步,因为徒步走路不能直播。”未了,配上一曲世态炎凉的曲子。

流量惑人心,徒步西藏的难点竟不再是脚下的道路。

很多主播会在镜头前深鞠一躬,说道:“对不起让家人们失望了,由于现在抖音不让徒步直播,我只能先回家了。”家人们,是主播对直播间粉丝的爱称。但讽刺的是,大多数主播出发时对“家人们”的承诺是:我去徒步是为了圆自己的一个理想,不到拉萨不回头。

流量退去,理想成笑谈。

彼时,7月份从长沙出发的阿耀刚走至重庆境内,正困扰他的,除了每天都在修车的烦恼,还有微信群聊里不断蒸腾的负面情绪。3年前,阿耀投资失败,家庭和事业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大主播都不走了,你还在走干吗!”阿耀和徒友们组建的几人小群内,也变得人心惶隍。他在沿途看到,很多主播上午说不播,下午越野车就到了,“那肯定是有车队跟着的呀。”他说。

装备不给力,加之充斥耳旁的消极声音,他终于在9月初决定暂停徒步。几天后,他直接坐车抵达理塘,计划与昔日徒友在丁真的故乡理塘拍些短视频。

只要在直播时露出路上的车辆行人,就会被断播,这是河南美美事件后抖音官方做出的管理机制,被直接封号的,也大有人在。

小何的直播间开始每隔10分钟就被断播,阿耀干脆关掉直播,该走就走。“我的目标就是一定要把318走完,不是说不能直播就不走了。”他说。

如大浪淘沙一般。进藏线上,舆论声熙熙攘攘,主播们正纷纷撤退。但真正想去徒步西藏的人,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

2021年8月末,大白从云南丽江出发。

在邦达的青旅里,谈及进藏路上的真假徒步现象,大白避犹不及,主动划分阵营。“我们的角色不一样,他们靠这个赚钱,而我们是属于背包客一类的。”

出发第一天,大白就发朋友圈说:有空的可以来直播间聊聊天,拒绝刷礼物,这样会让我的旅行变味道。”

他推着一辆近似于工地拉砖的小车,车一侧的红板上写道:“丽江第三极客栈,请朋友帮忙支持、宣传。”但没走几天,他干脆关了直播间,决定全程不直播。“总有朋友刷礼物,都是人情啊。”直播让他感觉丢失了原本想要的东西,不纯粹。

不想火吗?不想赚钱吗?谁不想呢。

出发时大白将抖音称呼取为——想活下去的丽江客栈老板。他笑称,自己十几岁就出来赚钱,从一无所有,发展到身无分文,再从身无分文,拼搏到负债累累,每年都在赚钱,可一年穷过一年。这虽然半是笑谈,但疫情一波三折,他的客栈还在苟延残喘。

在疫情反复期间,趁自己还有一丝闲情,把清冷的店铺交给店员打理,以“给客栈打广告”的借口圆了心中的西藏梦,是他这路上唯一的小心机。

沿途也有很多人问他:你为什幺选择徒步,为什幺不骑行或自驾。“自驾的人可能有1000个,徒搭的有100个,骑行的有50个,那徒步的只有5个人,但我就想做那5个人之一。”他说,人一生总应该有那幺一件事让自己感觉很牛逼,“有可能路上会有危险,但我觉得注意一下就好了。”

“这个(直播徒步)后期有可能会带偏徒步。”他停顿一下又说道。他想起来,路上有一位出言不礼貌的大哥,曾让他心有余悸,他问大白:“你直播设备呢?你去徒步西藏不就是为了直播吗!”大白懒得解释,只是冷漠地反问:“那你去西藏也是为了直播吗?”对方没说话转头走了。

阿耀几乎和大白同时到达邦达,同住一间青旅的上下铺。“放弃徒步依旧是不甘心,如果不走了,有一种失败的感觉,自己还是有一点在乎别人的眼光。”自重庆开始暂停徒步的日子里,因为没有目标和想法,阿耀做梦都是乱七八糟的。

阿耀决定从理塘重新出发,放弃流量,能走多远是多远,不再拘泥于形式。圣城拉萨,在他心中逐渐显现出来。

他将推车邮寄到下一站,想尝试一下纯背包徒步。做这个决定不容易,阿耀对轻量化并不太懂,像大多数徒步西藏的主播一样,户外经验很少。他极尽可能地精简装备。

直播平台上有一位叫四少的主播,在镜头里总是一个背包轻松地走。阿耀端着手机让我看,“我就没弄明白,这幺多吃饭睡觉的行李,他到底是怎幺背的呢!”

当时,关于真徒步与假徒步的话题在抖音经常出没。阿耀定义的真徒步是,只要你走,是否有支援车无所谓,很多团队都有车跟。车有两种用途,一种是补给,一种是发生意外及时送医院。

从出发到抵达拉萨,大白仅仅用时41天。与那些拍拍停停、寻找噱头迎合流量的主播不同,不直播、一路采取轻量快速的方式前进,为他省去了很多时间。同行的兄弟想搭车,他坚决拒绝。可以不背包,但依然要有背包客的精神。

所谓背包客精神,是一种独立、自由的精神。进藏路上,有你想象不到的各种行进方式,背包和推车之间的差别,也不只是是否轻量化这一点。

当我们深入去看徒步主播与背包客、网红和驴友之间的不同,也许能看到他们身上“加法”和“减法”的人生态度之差。

2018年,丁一舟带着患病的爱人在地图上“走”完一个心形路线后,也不小心成为了网红。网红带来的热度足以让他们在城市丛林里热闹一番,但丁一舟把落脚地选择在了理塘县郊的西城门旁。

“越走越简单,甚至有点回不去城市的感觉,现在还是这样。”回归到自然,生活变得简单,每天一点吃的一点喝的,太多的钱通常是没用的。环游全国后的丁一舟开始反思,“我在城市里为什幺会过得这幺复杂?”

傍晚前夕,路遥星空客栈小院里的高原野花开得正茂盛,站在客栈二楼望向远方,青色山脉与浅浅欲出的晚霞默契相接,荒野的气息更加浓重。天色将晚,一位埋头骑行的男人路过客栈门口并不打算停留,只是匆匆侧头看一眼这最美的荒凉。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洗涤灵魂的过程,就像你开着房车,你在车上吹不到风,淋不到雨,你身体是没有这些记忆的,所以你不会反思一些东西,看到同样的风景,你的感受就是不一样的。”丁一舟收起望向窗外骑行者时那一瞬的表情,转过头对我说。

有几秒钟,我真的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共鸣之情。

1984年,中国大地上驴友还很少见,在那个连温饱还没解决、固定电话都还没有普及到家庭的年代,没人理会诗和远方。

但在那一年,一位叫谢建光的24岁少年决定走出大山。他出身贫寒,没有上过学,却饱读诗书。带着150块钱,背着一个破包,推着一个破旧的板车,不顾亲友的反对,他想去寻找他在万卷书中看到的远方。

如今,推着小车徒步旅行如此盛行,进藏路上挤满资本和廉价梦想,然而,很多人并不知道,早在40多年前就已有一人推车上路,只为了寻找自我的价值,甘愿一生穷困潦倒。

最初,谢建光只计划走几个月,后来是几年,再后来,他想一直走下去。徒步艰苦,他经常捡人家的剩饭剩菜吃,偶尔收一点废品去换钱,但有了钱,他第一件事情不是买东西吃,而是去买书。

就这样,他拉着自己的板车,走了整整35年。从东北到西藏,从内蒙古到无人区。谢建光步履所及20余省,走过了30多万公里。

曾被称为“川藏神兽”的张树桥已许多次骑行进藏,说到推车徒步直播,他感叹:“现在可太多了!”以前不是这样,他说早些年的进藏路上,来自天南海北擦肩而过的人互道一声辛苦,为彼此竖起大拇指,这样的举止已成为陌生人间的默契。

2013年,张树桥在进藏路上幸运遇到过谢建光,“只对望一眼,就知道是一类人。”两人都默契停下,走近聊上几句,互道一句珍重再启程。

“现在看到那些推着小车盯着手机,一边走一边说话的人,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无法共鸣。”张树桥说。无法共鸣的,还有丁涛。他是张树桥在川藏线上结识的好兄弟,是一位奥运骑手。

2011年5月,丁涛用时8天12小时55分骑行川藏线,是8天骑行川藏线的第一人。至2021年为止,他已完成15次川藏南线骑行。

“太多见啦!不是偶尔一次看到。第—次看到还行,看的多了,就觉得没意思了,干啥呢这是。”他摇着头说。“所谓真假,就是不纯粹嘛,人多路好的时候就下来推推,做做样子。”

丁涛不直播,也不懂直播,他说,“以前在路上见到,从眼神就能看出是同类人,现在看都不想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一句话都不想说。”

20多岁时,丁涛想去看看大海,便从安徽老家出发骑行去上海。在漫漫长长的一条路上一直往东骑,边骑边想:“我要跑到路的尽头。”第一次骑行,这个年轻小伙子只揣23块5毛钱,骑了800多公里。

在成都的家里,丁涛指着自己的小腿对我说:“现在里面还打着钢板。”2020年,在川藏线上下海子山时,一个石头飞下来,右小腿胫骨骨折,养了一年多,他说伤好了还会接着骑。

即便有各种神奇经历,创下过许多光辉成绩,丁涛并没有借此获取过多少利益。不太宽敞的客厅内,最珍贵的物件应该就是那三四辆“战车”。聊起如今川藏线上的便利条件,他想起2006年,自己第一次骑行川藏线时的狼狈。

那时候,很多骑318的都是单边,到拉萨就坐火车回来了,他是全年都在路上,所以行李非常非常多。“单车加行李,大概60多公斤,前面就挂了差不多10个包。”

那时他基本在藏民家打地铺,或者风餐露宿,住桥洞、睡羊圈、睡楼梯。有时候也会在路上捡东西吃,半瓶的矿泉水、吃了一半的咸鸭蛋、面包饼干,甚至吃过野菜。

他还记得,有一次他反骑川藏线,也是在下海子山时,半夜下起雨夹雪,沿路藏族司机友好地停下:“拉你上车,不要你钱!”

雨骑很难,但他咬着牙说:“我不坐,我要骑。”结果在下山路上被几只藏狗盯上,“像拔河一样的撕扯着咬,你往前跑,它就拉着你的行李往后拽!”他用手比画着对我说。

那些年,川藏线上留下过各种罗曼蒂克式的个人故事。最让丁涛动容的就是那些身残志坚的残疾人骑者,还有那些用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拉着板车,磕长头朝圣拉萨的藏区人民。

“有些原始的东西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丁涛轻叹一声。

距离理塘西城门几百米的路遥星空客栈里,经常住满了走川藏线的人,忘了具体从何时起,丁一舟发现,那些推车的徒步主播开始在店里多了起来。

住客聊天的内容也开始有了微妙变化。金钱与流量取代了天南海北的传奇故事。

把行李放好后,气场相投的人便会坐在一起聊天,丁一舟注意到,他们更多讨论的是——今天有多少打赏,你有多少粉丝。“我看着有点生气。”他苦笑着说。

丁一舟也感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观念落后了,还是它现在就是户外文化的一种。但他想起,曾经在318路上,每天早上,人们只是收拾好行囊,排着队,一队一队地往上骑。他倔强地说:“我觉得我根本没把他们(徒步主播)当成户外人。”

而在丁涛看来,徒步直播,事实上是一种社会问题。它只能叫做一种现象,不能称为文化。

艰苦岁月,通常是和经济挂钩的,但是还有梦。如今路上的条件不再那幺苛刻,但人们的梦想似乎也被打乱了。比如,有的骑友想全程骑一趟,但是由于沿路商家太多了,那种坚持很轻易被说服。

每天早上,在你看不到的某一站,他们将车放进后备箱,纷纷钻进等在门口的面包车里,面包车会直接把他们送到下一个地点。这样的骑者,通常只是为了完成318而骑行。

商业和流量,涌上川藏线。不管你喜不喜欢,它依然是存在的。

在理塘县西城门旁,摆摊人在闲暇时也总是需要刷些短视频打发时间。但对于徒步直播,他们根本不用在手机里看,因为每天都在眼前上演。

“多得很!”那些摆摊人总会用各地方言说上这一句。

“我只见过骑自行车不直播的,没见过徒步不直播的!”一位摆摊人把一张“此生必驾318”的贴纸递给客人后,抬头对我说:“徒步你想想,他也要图个啥嘛!不管是图个兴趣爱好,还是图挣钱。但要是真爱好的话,就不用直播啦!”

此前,他的几个朋友也曾出来做徒步主播。“本来是做唱跳主播的,为了增加点人气,就出来跟风徒步,这一趟也能涨不少粉丝。从318回去后,一般就不再做徒步主播了。不过如果他们这一趟挣钱了的话,会再找另一条线路走。”

在理塘东城门边的烂尾楼旁,我们遇到一个3人的徒步团队。“以前团队还要更大一些,之前是6个人。”

问及为什幺其他队员都退出了,一位看似是团队管家的人说:“熬不下去了呗,像我们这种,如果他自身负债的话,就没办法坚持。我们之前一路花销比较大,因为收入高,一天一两千,所以一路全住旅馆。走到哪里吃到哪里。”

确实如此,烂尾楼的一边,正停着一辆小轿车,车后座和后备箱里,塞满了行李。也正因为有这样一辆后勤车跟着,他们的推车并不沉,上面只是竖立着几部手机。

清晨,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出发,每个人都精神饱满。团队里的主角走向车前,打开直播美颜,一个沧桑大哥秒变精神小伙。管家也走到镜头前,从推车里拿出一把小梳子,捌饬一番,“来,家人们,一起帮把灯牌点亮,点点赞!一起点赞,出门多赚1000万!”

清晨9点钟,高原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他们就这样情绪激昂地走向远方。

然而,同一片烂尾楼的另一个角落,阿耀和队友靖哥哥却远没有这般情绪状态。因为高原反应,靖哥哥又在帐篷里颤抖着熬过痛苦的一晚。今天早上,他准备搭车返回成都。

烂尾楼旁的台阶上,阿耀看起来状态平平,他说,刚出发时,自己对流量没什幺欲望,但一路走过来,发现很多主播都是为了流量。“只有我一个人傻乎乎地走。”

“反正你都是走,何不赚一点钱!”途中遇到的徒友对他说:“我就是为了流量,不然我出来走是干嘛,我在家开小货车,每个月有六七干。”哪知道刚出发一个月,因为河南美美事件,直播间屡次被禁播。

阿耀在这样的声音下,渐渐迷失了出发时只是想锻炼身体放松心情的初心。而在官方严管下,在流量之外,他已经很难找回最初的状态。

理塘县内,318国道上,从东城门到西城门之间是一条平坦水泥路。此时在西城门,摆摊人横坐在宽敞的后座一侧,看着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在他的眼前,仿佛是一幅微缩的社会景观。

“看着他们,有时候觉得真有意思。”他笑着说,“有时候看着他们,我都想去徒步挣钱……”

他常住在拉萨,目前短期留在理塘卖卖特产和贴纸。也许在江湖的另一处,他也是别人眼中路上的过客。

他收回望向路边的眼神,“徒步呢,你真的必须有一个信仰。对于他们,钱就是信仰。是对钱的信仰,不是对拉萨的信仰。”他拍拍手站起身来,然后就转到车后去招待买贴纸的顾客去了。

那些路过的推小车的人,有的也会停下来跟这些摆摊人聊聊天。

但也有很多骑行者,他们从不舍得下车停留一刻。西城门从这一端到另一端,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坡,那些骑行者吃力地埋头骑过去,眼中根本不在意那些拍照打卡的游客和叫叫嚷嚷的徒步主播,只是专心走这一段路。

真正虔诚的进藏者,并不屑于用哗众取宠的方式去寻求世人的关注,也从不会向流量低头。

据丁一舟的观察,那些徒步直播基本没有什幺户外经验,“把帐篷搭在那里就觉得自己很牛逼了,大说特说。”

他坐在客栈—旁,听着几个围坐一圈的主播们夸夸其谈。有时,甚至是脱离实际的吹嘘。有一次,他听到一位骑行的小网红对一位自驾住客夸张地形容“西藏老危险了,狼啊熊啊!”

某个午后,在翻越折多山时,丁一舟遇到一个推车徒步主播,那个主播停在路边对着手机兴奋又夸张地大喊:“家人们,我翻过折多山啦!”丁一舟懒得再多看一眼,直接开车过去了。

丁一舟感慨,他们以前在路上都走“麻木”了,“如果不是特别好看的地方,我们都不发朋友圈,有时候两三天发一次,后来基本上都是一星期半个月发一次。”而现在,点开直播平台某个徒步主播的视频内容,经常都是类似于“哇!有个石头掉下来!”这样夸张的表达。

这些年来,你也许会发现,朋友圈已经不是以前的社交工具,慢慢变成一种机械性的表达和炫耀。也很少会像以前,发一条内容会收到百十来个赞。

丁一舟用“孔雀的羽毛”来形容这种机械性的表达和炫耀:把才华当做孔雀的羽毛去展示。

如孔雀的尾羽一般,那些表达看起来好像没什幺实际用处。极尽地表达与炫耀,有时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

正如《南风窗》在直播刚刚兴起时所作的评论:不要失去洞察任何一种看似疯狂的社会风潮的能力。因为所有让人看不懂的群体行为,最终都只是人最隐秘的内心世界的投射。川藏线上的直播乱象,其实也是整个社会人们内心世界的投射。

对于这种乱象,如果从个人身上去窥探,我们总会带着极大的偏见。哪些人在为流量而走?哪些人是捧场的看客?

现代人在繁忙的生活工作之余,总是需要身体的出走和灵魂的关怀,旅游,正是这种神圣仪式。徒步、西藏,也完全符合人们的猎奇心态。徒步西藏直播的出现,使人们不需付出太多时间和成本就能跟随主播一起完成神圣之旅。

由于社会生产力的不断提高,竞争不断加剧,80%的人会渐渐被边缘化,他们无法参与到社会的生产和服务中去,同时社会上的大部分财富又会集中到剩下的20%人手中。为了安慰那些被边缘化的人,方法之一就是生产出“奶头”,让他们沉迷在娱乐消遣之中。

百分之二十的人,娱乐百分之八十的人,“奶头理论”这样解读。

徒步主播是,看客也是。在“奶头”的供养下,又会出现“马太效应”:

沉迷的人愈加沉迷,清醒的人愈加清醒,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

“后面这段路比前面荒凉多了。”小何对着直播间的粉丝们说。

已经是11月份了,他的徒步还有不到两个星期就将结束,到达318的终点。可能是因为海拔高的缘故,他眼睛有些充血,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半程沧桑了些许。但身体感觉还行,毕竟走了几千公里了,身体早就适应了这个强度。

这个月份,已经少有徒步大主播在路上了,此前,那些网红主播在到达终点前,会提前在短视频和直播镜头前作“庆功会”的预告。“庆功会”当天,直播间内一派热闹景象,粉丝们不断祝贺,刷礼物。

到达拉萨的那个晚上,小何坐在直播镜头前,背后是夜幕下辉煌美丽的布达拉宫,几个小时里,他有时静坐着,有时和粉丝互动分享着路上的故事,直到布达拉宫关灯。

他刚刚23岁,还没经历过太多社会的阅历。但这一路走下来,他说:“经历一些事情,阅历一些人,直播间就像一个微缩的社会景观一样,里面什幺人都会有,真是一种百态众生的感觉。”小何感慨,这一趟不白走,明白了很多事,一些你难以想象的恶劣行为甚至会延伸到直播间之外。曾经就有一位某地网友团结起—个粉丝群体,从粉转黑,困扰他好久。

很多人将各类主播们统称为“网络乞丐”。小何毫不避讳地说,确实有些像。“单就赚钱来看徒步直播这件事,那就是耍流氓。毕竟直播有关闭打赏的功能,如果不想收礼物,你就可以关掉对吧。”

他也直言,自己也想为旅行增加一点预算,并且,在部队做侦察兵时,他就是玩无人机、做短视频内容的好手,他想从徒步318开始,做一个新媒体内容生产者。

而对于钱的问题,他在直播间从来不提和“打赏”相关的字眼,他觉得,平衡好就可以。于小何来讲,年仅23岁的他,出来收获些阅历是件好事。一路上,他遇到的很多徒步朋友,都有各自的伤痛故事。

相比于网络上的键盘侠对徒步主播“不劳而获”的一刀切评价,我更赞同小何说的,“其实,走在路上的人,他是在逃避一些东西,而不是面对一些东西。”

阿耀在9月末抵达拉萨。这一路走来,他从信心满满到中途暂停再到迟疑前行,从推车到背包再到徒搭,走走停停,终于到达了憧憬已久的拉萨。他并没有靠徒步西藏挣取什幺流量,他对此不悲不喜。

“每一个徒步西藏的人背后可能都有些伤痛。而且百分之八十出来徒步(直播)的,都是生活中遇到了失败。”阿耀说,直播是普通人翻身的一个好机会,也是会浪费普通人时间和精力的东西。能否成功,还看二八定律。

但对于阿耀来讲,出来或许是好的。“事业失败,生活一团糟,在家已经待了两三年了,为什幺不能出来走半年时间?两三年我都没有什幺改变,都是要死不活的,出来又能锻炼身体,又能调整心态,何乐而不为?”

在阿耀徒搭到达拉萨不久后,大白也到达了终点拉萨。他坦言,虽然抖音取名为“想活下去的丽江客栈老板”,但此行下来,他坦陈:“意义不大。唯一用处就是多年以前的好友更加关注你了。”可能这就是最大的财富吧,珍惜身边已有的东西。

流量社会,或者说在这高速运转的社会,人们总会有些浮躁和焦虑。

驻守在西城门旁路遥星空客栈的丁一舟,同样面临着疫情下客栈经营惨淡的困境,他也坦言:“如果从个人出发,我极度排斥和讨厌他们的存在,但是从环境上考虑问题,我现在为了生存不也在直播带货嘛!”

“我不排除,如果我还是20多岁,如果有徒步直播,我会不会跟他们做一样的事。”他说的极度真实和坦诚,“经历不一样,所以想法不一样。”

无论哪种形式,都有故事。

正如丁涛所说:“无论哪种行者,无论是纯粹徒步骑行,还是直播挣钱,他们在路上看到318那样绝美的风景时,心情大概都是相似的。浮躁的心,也许多多少少会安静下来。”毕竟作为中国最美景观大道的318国道,愿意承载所有的悲伤和欣喜。

我们也应用一颗包容的心对待时代发生的新事物,而不是简单地把它和你过去的知识进行类比。特别喜欢连岳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允许他人的道德观、生活方式和自己不同,将消除世上90%以上的烦恼。”

而我们在审视徒步西藏的意义时,更要审视直播的价值取向。我们更希望,人们走出虚拟世界,走出流量困局,真正热烈地投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之中。

那幺,川藏线上的罗曼蒂克将永远存在。

最后用小何在路上发表的一段文案作为结尾:

以前,把很多东西想得太简单了,觉得这个世界非黑即白、非此即彼,对人对事都过于单一。但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每个人都是复杂的,除了光明和黑暗,这个世界也还有一些其他的颜色。

我们都做不到让所有地方都能被光明照到,我觉得我要做的也不是去杀死黑暗,而是努力地向着有光的地方奔跑吧。

还是要相信,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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