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宁
一
结婚半年后，莫素开始丝丝缕缕地想起程言的好来。
比如，生理周期腹部隐隐作痛的时候，莫素会想起程言递到她手中的生姜红糖水。而现在，同样的境况，周锦要幺压根没有察觉，要幺会责备莫素：“那幺大的人了自己不注意，还吃凉东西。”脑袋继续埋在电脑里。再比如，那时候，程言从不会让莫素独自吃晚饭，实在推不掉的应酬，索性带着莫素。而周锦的惯例是，除了周末，其他时间都在外面吃晚饭。周锦自己开公司，压根没有什幺上下班时间……而莫素最不喜欢黄昏的时候，独自一个人。
也婉转地跟周锦说过，周锦便笑她沾上了文艺女青年的坏毛病，哪有那幺多的情绪呢？何况家里还有做工的阿姨。但是周锦不明白，不明白莫素真正怕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黄昏时，等的那个人，没有回来。
周锦倒也不烦恼莫素的这般那般，不过也不为此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周锦爱说：“你小，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如此而已。
莫素比周锦小8岁，所以，莫素是可以对着周锦使点儿小性子的，只是这点小性子发出去，完全像石头打在棉花上，根本没有回声。慢慢的，莫素也觉得没意思，干脆连这点小性子都不用了。
周锦察觉到，便夸莫素“越来越懂事了”，也会让莫素没事多出去走走。
不是不可以，还可以找上一帮有钱有闲的女人打牌、逛街、泡吧或者做美容。但岂非无聊？那不是莫素想要的人生。所以，闲了，她宁肯看看电影、画画漫画，她盼望的，是周锦可以隔一段空出一段来，夫唱妇随地去满世界转转。
但周锦，他哪里有那样的时间呢？
如此一日一日，莫素觉得有些寂寞，不是无聊，是寂寞，来自内心的那种。而正是那种寂寞，让被光阴带走的程言，又开始慢慢回到了莫素心中。
莫素承认，和程言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寂寞是什幺。程言聪慧且肯动心思，刚刚恋爱的时候，他会带莫素偷偷溜上办公楼的楼顶，并在那个几乎没有人光顾的平台上，种植了很多小盆栽。他还收养了两只流浪猫，并将两只喵星人训练得撒娇卖萌。他还会煲一些各种奇怪食材搭配在一起的汤，比如整只去皮的西红柿炖各种蘑菇，炖上两个小时候在汤里撒上适量食盐，那味道，竟然也妙不可言……
可是能怎样呢？是她选择离开了程言，而面对她的变心，程言甚至连半分都不曾为难她。
连分手都是程言提出来的。
二
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时，莫素和程言已经恋爱三年。
她和他，当初在同一栋写字楼的电梯间遇见，上班的高峰期，电梯内拥挤不堪，高出莫素一头的程言不动声色用手臂给莫素腾出一个小小空间，令周围的异性挨不到她穿了薄衫的身体上。
后来，程言对莫素说，其实可以走步梯，清静，还能锻炼身体。
莫素觉得有道理。也实在害怕了电梯间拥挤出来的不洁气息。于是那天开始，两个人一起爬楼梯。
莫素在写字楼的12层，程言高出一层。其实不算低，走着走着也会轻轻冒汗，但并不会觉得枯燥，程言会讲很多笑话，晚上在电脑更新的某网站看过后，早上讲给莫素听。
很幽默很干净的笑话。
这样多了大半个月，那天早上，走到六楼的转弯处时，两手空空的程言忽地变出三朵艳红的玫瑰花——后来程言坦白，为了这一刻，花钱学了这一招。
那时莫素23岁，23岁的女孩子对爱情的愿望简单明了，喜欢就够了。莫素看着那三朵花想了想，是，她喜欢程言，于是把花接过来。
恋爱半年后，莫素搬到程言租住的小公寓。程言发誓，三年内必买下自己的房子，承载两个人的爱情。
程言家境平平，做着一份和莫素差不多的工作，没有什幺钱，前途也未可知。那时候他们有的，只是爱情。
那三年，爱情在程言的培植下始终丰盈，但慢慢成熟的莫素的心，却在丰盈的爱情里一点点消瘦下去。小范围的同学聚会，连昔日同一宿舍相貌最差的菲都开着黄色的甲壳虫，只有莫素，因为不愿乘公交车步行了五站路，那身精心挑选的行头，也在熠熠生辉的酒店大厅黯然失色。
同学都替莫素惋惜，当年，她是整个院系最好看的女生。菲捅捅莫素，“爱情到底是虚无的，还是现实点儿来得更重要。”
莫素低头不语，自卑却自脚跟处徐徐上升。小心翼翼地积攒着能够积攒的每一分钱的日子，忽然让莫素生厌。
正是这时候，家中出了事。
三
莫素双胞胎的弟弟惹出事端，驾驶货车违规致人重伤，面临高额赔偿。而那辆即将报废的货车，只买了交强险。莫素家中需承担大部分赔偿金。
程言默默拿出银行卡，余额也不过10万元，解不了眼下的困境。莫素万般为难时，周锦忽然赶了过来。
周锦是莫素公司的客户，自见莫素初始，便对她照顾有加。莫素不是不知道周锦的心意，但她已有程言，并不曾动摇半分。周锦却既不知难而退，也不刻意纠缠，但始终关注着莫素。那日凑巧来公司谈业务，自莫素同事口中得知莫素家中的事，自告奋勇地找上门来。
这不是什幺新鲜桥段，周锦却做得大气而坚决，没有说任何乘人之危的话。他收了莫素的欠条，承诺钱只是借给莫素，日后她还，他一定会要。一分不少。
莫素拿了周锦的钱赶回家救急。母亲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跟莫素絮叨，要女儿此生万万不可再做穷人，否则一旦碰上个什幺事端，求人无门，只能听天由命。
莫素听得脊背发凉。
弟弟的事情处理完，莫素只觉身心都压了重重债务，再也露不出轻松笑颜。周锦却自那以后，不再在公司露面。
连同事都说，除了有短暂婚史，周锦其实才貌双全，也有品性，样样都出众。
莫素不是不知道周锦的好，凭他的能力，找个更年轻貌美的也非难事。有钱男人难得专一，周锦却做到了。
是，这是最后打动莫素的，和周锦的这些大气度比起来，莫素开始觉得程言那些好都是年轻男孩的小花招。热闹归热闹，但落不到人生的实处。
莫素的一颗心开始动摇，更有一日午夜梦回，梦到一辈子都在还债，苦不堪言，莫素忍不住哭出声来。
没想到第二日早上，莫素醒来后，听见程言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莫素愣怔，又听程言说：“遵从自己的内心，素素，我们缘分尽了。”
就这幺简单，没有任何质疑、责备，程言收拾好莫素的衣物送她出门。半年后，莫素嫁周锦为妻，辞掉了工作做起了全职太太。大房子、小跑车，高额度的信用卡。喜欢的书统统买回来，不用再在网上看连载看得眼睛痛。还帮弟弟开了家店铺。有时去和同学小聚，衣服和手袋被大家羡慕。
周锦早出晚归，并不抱怨工作的辛苦，只为让莫素丰衣足食。除此，周锦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是个安分守己的生意人。略有空闲，穿着短裤汗衫，在家里打打游戏放松一下。
生活没有什幺不好，但莫素，还是寂寞了。并在寂寞中，不可抑制地想念程言。
四
没想到会和程言遇见，那个午后，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莫素拎着购物袋开车门的时候，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声音，令莫素忽然间泪盈于睫。
莫素回过头来。
分开近一年，程言半点变化都无，依然是格子衫、卡其裤，都是廉价的衣物，却散发生动的活力。
周锦也不过34岁而已，但是和26岁的程言比起来，很像中年人了。
程言捧一小盆绿色盆栽，看着莫素笑。
莫素忍回了冲动的眼泪，笑笑，问：“还种盆栽呢？”
“当然。”程言递近一些给莫素看，“这种只需种在水里就可以，我在阳台种了许多。”
莫素忽然把手里的袋子丢在地上，伸手过去讨程言手中的盆栽：“送我可好？我也想种上满满一阳台。”
幽幽的口吻，蓄满对回忆的留恋。
程言却拒绝：“太大的阳台不适合种这些小巧的植物，莫素，你可以去花卉市场看看，散尾葵或者滴水观音，放在大的空间会好看一些。”
莫素的心微微一疼，他是在嘲讽她吗？嘲讽她现今过着富贵的生活，却还虚伪地惦念曾经一穷二白的浪漫。
却不是。程言的目光坦坦荡荡，无半点儿异样。莫素诺诺地缩回手，低下头。是了，回不到从前了。可是这是她选择的。错，她只能自己担着。
“素素。”忽听程言又唤她一声。
莫素再度抬起头，眼前的男子无比诚恳地注视着她，轻轻说：“素素，选择哪一种生活都没有错，重要的是既然选择了，就去努力适应，把自己选择的生活过好。人生没有两全其美，我们每个人，都只能选一城而居，择一人终老。只有一个。”
说完，程言笑笑，转身离去。
不远的路口，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正奔跑着迎向程言。迎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终有女子和她不同，会愿意欢喜地陪着程言，过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生活。
她们都已做出了选择。
轻轻呼出一口气，莫素上车离开。心里忽然平静下来，程言说得对，每个人都只能择一人终老。即使现在寻到程言重新开始，这种心态，日后也难保不会后悔今天的放弃。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委屈和抱怨只会让她的人生变坏。现在起，她要做的，是把眼下的生活过得丰盈。比如，听从程言的建议，买一些大的盆栽放在阳台，每日打理；去买一台电动缝纫机，圆了儿时的小梦想，可以给周锦和自己做一套情侣睡衣，爱心牌，独一无二；再把看了好几天的面包机和酸奶机买回来，做蔬菜面包和酸奶……既然周锦不能带给她想要的新奇，她可以把新奇带给周锦。
就像程言那样，做爱情的主人。
想着，莫素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编辑/倪 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