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在我经眼过的印章中,田黄双凤钮“奉天眷于千龄”印特别让人难忘。难忘的原因有三个,一个是它的材质,一个是它的形制,再一个是它的印文。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方印章是七八年前我尚在西泠拍卖工作的时候,刚一上手,便生欢喜,石之养眼、钮之华美、印文之耐人寻味,以及印面章法的从容舒展和篆刻刀法的净挺利索,令我捧赏再三,欲罢不能。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想起这方印,还是不能释怀。

田黄巨材

田黄产自福州寿山,乃田坑所出,为寿山石中最名贵者。田坑因为位置不同,所出田黄在构成和色泽上就有区别,故有银裹金、金裹银、乌鸦皮、田黄冻等等名目。且其黄微妙,因质地而别,其中透明如新鲜蛋黄者,名田黄冻,质地最佳。此印即为田黄冻,寿山中坂田坑所出,色黄且莹,宛若凝脂,又如油蘸。其规格则长宽各4厘米,高7.8厘米,重达256克。

通常而言,上佳印材如青田、鸡血之类,以一两左右算成材,二两以上算大材,而田黄因为非矿所出,多为独石,物稀材小,当更为珍贵,所以有专家认为田黄30克以上即算成才,刻制成印也让人宝爱。着名的例子是咸丰皇帝那方田黄篆书朱文“御赏”印,此印系咸丰帝鉴赏书画时的常用印,与另一方小印“同道堂”同贮一匣并且常常联用。咸丰十一年(1861年)七月十六日,重病中的咸丰帝立载淳为皇太子,命载垣等八人为辅政大臣,同时规定此后以“御赏”、“同道堂”二印为发布谕旨的凭信,凡应朱笔处用此二印代之,二印分别由皇后慈安、嗣皇帝载淳掌管,因载淳年幼,慈禧以嗣皇帝生母身份代子钤印。这方“御赏”印有多大呢?印面1×2厘米,印高5厘米,重量大约在三五十克之间。那可是大清咸丰朝的皇帝啊,所用田黄闲章也不过如此,而“奉天眷于千龄”印重达256克,名副其实是田黄巨材了!

大家良工

至于形制,得说说这方章的印钮。古时候,得一佳石必先审后解,审是察看,解即开石,因为石中有络、有水痕,还有沙隔,所以解石之前要先相其理、测其络、避水痕、凿沙隔,度势相形之后才可以锯开铲削。可见,一块田黄从毛石到成型章料特别是成型大章料是多幺难得,所以好田黄价比黄金,“一两田黄三两金”当其所值。石被解后,据民国时对寿山石颇有研究的张俊勋先生所着《寿山石考》中所言,必须用寿山当地之“旗山下出产的那种粗如砺(粗磨刀石)的砖块来‘磋’,然后再用那种细如砥(细磨刀石)的南京砖(又叫作金阊官砖)来磨”,磨至细润滑腻,还原了寿山石的天然丽质,方可上刀雕钮。

“奉天眷于千龄”印,通高近8厘米,印体与印钮之比各为等分,中间隔以回纹,形制规整,修短合度。尤其是所雕双凤,构图饱满典雅,刀法圆通娴熟,双凤翔天而来,憩于石上侧首顾盼作深情回眸状,尾羽则卷曲如祥云覆被,征兆了瑞丽与吉祥。如此图式承明代永宣一脉而来,有清一代康雍时期多见。毫无疑问,这样的印钮一定出自良工大家之手。

然而雕钮无款,有人引为遗憾,其实不然,这正体现了作者和印主的审美境界。我曾见一方乾隆荷花圆形歙砚,硕大无比,原配盒盖,砚与座及盖通体雕莲,精美绝伦。然而刻得这幺好却不知作者是谁,搜遍器身,包括砚盖、砚座都未见一字。还曾见一方雍正九龙官砚,雕工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也未见砚工留名。这种情况在明清宫廷旧物中并不鲜见,其实不是作者不知道留名,一方面,以宫廷的立场,工匠名气再大也微不足道;另一方面,古人有莲性,在如此大美之物上哪怕镌一个字在印家看来都会损其雅观,都是玷污,所以不署名是一种境界。“奉天眷于千龄”印不署款字,当与此同理。

那幺,如此精工其事又是为什幺呢?这个时候我们需要联系印章所刻内容了。

贤妃妙语

“奉天眷于千龄”,句出唐太宗贤妃徐惠的《奉和御制小山赋》。徐惠是唐初果州刺史徐孝德之女,自幼聪慧,有才名,史书记载她五个月能言,四岁能通读《论语》、《毛诗》,八岁善文且文辞优美。她的名声传至京城长安后为唐太宗所知,遂将其招选入宫,封为正五品的才人,之后更因“其所属文,挥翰立成,词华绮赡”而封为正三品的婕妤,直至充容(唐初九嫔之一,正二品)。徐惠在唐太宗驾崩一年之后因悲成疾而卒,年仅24岁,唐高宗李治追封其为贤妃,陪葬昭陵石室。

她的传世作品今存诗五首,文、赋各一篇,最着名的是那篇《谏太宗息兵罢役疏》。《奉和御制小山赋》是与唐太宗的唱和之作,作于贞观二十一年(647年)初夏。是时,唐太宗重修终南山翠微宫,携徐贤妃等来此休养避暑,赋中的“小山”即为翠微宫中的一座假山。唐太宗与徐贤妃漫步于此,诗兴大发,于是借翠微宫旖旎风光抒发情怀,帝妃之间演绎一唱一和佳话,写下了两篇优美的辞赋。

徐贤妃在贞观朝后宫九嫔中不仅以擅辞章更因敢谏言得太宗宠爱,《奉和御制小山赋》在唱和抒怀的同时不忘怀国。其末二句云:“期保终于一国,奉天眷于千龄。”所谓“天眷”,就是上天的眷顾,这里指唐太宗对徐贤妃的恩宠,“千龄”则犹千年、千岁,极言时间长久。如何解读此二文句?网上有一篇名为《夫唱妇随——唐太宗与徐惠的“小山赋”》的文章给出了答案:“‘期保终于一国,奉天眷于千龄’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国祚绵长的殷切希望,更是真诚地表达了对君子对国家的一片忠贞。”我赞成这一解读,并认为这也正是“奉天眷于千龄”句子移作印文,以及此章印钮与印文高度统一且如此精工制作的原因所在。至于印主,虽然无以得知是谁,但相信不会是平常之辈,因为这样的句子不是谁都可以任意遣用的,需要身份匹配。

身世离奇

清末陈亮伯是田黄藏玩名家,所藏颇富,其收藏多来自老北京琉璃厂着名的古董商号如宝珍斋、英古斋、德宝斋、尚古斋等。陈亮伯在其所着《说田石》一文中谈及一些瞩目的田黄印章,比如现藏北京荣宝斋的“和硕怡亲王宝”、“冰玉道人之章”等的递藏消息,其中有云:“余旧藏冰玉主人(怡亲王贤别号)田黄双凤章,古旧苍润,世无甚匹,其吃油之深,若云斑之与水晕也。”括号里是原注文字,需要做一点解释。和硕怡亲王是清代世袭罔替亲王(俗称铁帽子王)。雍正元年(1723年),康熙帝第十三子(实为二十二子)被雍正帝封为和硕怡亲王,在雍正众多兄弟中,他与雍正的关系最亲密,深得雍正信赖,但是他早逝,享年仅45岁。死后雍正给他配享太庙,赠谥“贤”字,世称怡贤亲王。雍正还开特例,下旨将其名“允祥”的“允”字改回“胤”字,这是有清一代臣子中不避皇帝讳的惟一事例。其后,他的第七子弘晓袭怡亲王。弘晓字秀亭,号冰玉道人,弘晓死后谥字“僖”,世称怡僖亲王。

所以,冰玉主人不是怡贤亲王,是怡僖亲王。这不要紧,无论怡贤亲王也好,怡僖亲王也罢,关键并不在此,而在他所谈旧藏的那方田黄双凤章曾为怡亲王所有,这一点非常重要。当年“宝珍、英古两斋所藏,多山西旧家物,德宝、永宝两斋,多景剑泉学使其濬家物,尚古斋则京内巨邸所出……”(陈亮伯《说田石》)荣宝斋所藏“和硕怡亲王宝”、“冰玉道人之章” 田黄巨印即当年“京内巨邸所出”,曾为尚古斋所藏 。因为没有图片,我们无法作时照,不知道陈亮伯说的那方田黄双凤印是不是“奉天眷于千龄”印。但是依其描述,颇有相似之处,而材质、印文也可对应两代和硕怡亲王的身份,这是应该引起关注的。

这是一家之言,权作抛砖引玉。如此特殊的印章我想一定曾有钤用,假以时日,相信会有确凿事例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