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西林

赏画就像与人聊天,遇到高人的时候你尽管竖着耳朵去听,哪怕轮不上说一句话都是享受。王翚的《水村图》就是一幅令我仿佛聆听高人聊天的佳作。画作于康熙“己丑(1709年)春仲望后三日”,时年王翚七十八岁。78岁时的王翚身体很好,颐养故里,衣食无忧,画画无需像中青年时候那样常常是为名为利甚至为迎合达官贵人去作,而是一种近乎自娱自乐的随性表达,是“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苏东坡语)的心情抒发。早年缺啥,晚年补啥,其人生的真正快乐就在这一时段。

《水村图》仿的是北宋赵大年。赵大年的《水村图》很有名,历来为各家所仿效,元代赵孟頫有《水村图》传世,明代董其昌也有《水村图》传世,清初“四王吴恽”中除王翚以外,王时敏、王鉴等也都绘有这一题材的作品。嘉德今年春拍“大观”夜场上有一个山水手卷,清初画家李渼所绘,画的也是《水村图》。在中国美术史上,总有一些题材代代相因,这一方面是因为这些题材让画家们情怀共鸣,另一方面是这些题材曾经产生过在美术史上意义不同寻常的作品,它们丰富甚至拓展了美术的表现内容和表现方法。这就像音乐中的经典曲子一样,它们不断被后人演奏,并且为后人提供了入道的门径。不过王翚此作名为“仿”,其实从图式到笔墨、技法都是自己的,这是他晚年画画的一大特点。但是韵味很像,比如画中的远景,以平远法呈现,一层一层荡开去,把意境荡得很远,然而那意境荡得开去,凭得是这幅画的近景,近景画得好,突出的是铺水的坡角和长在坡石上一丛丛、一株株的树。王翚是一位有着精彩笔墨功力的画家,这份精彩到晚年愈显老辣,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他画树的功夫。台北故宫所藏的《江干七树图》(1712年作)、北京故宫所藏的《秋树昏鸦图》(同上)等,都是凭借近景的树来展现作者的笔墨功夫从而愉悦了观众的眼睛之后再让画境荡开去的。这幅《水村图》也是,树与树之间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树姿的异同随树种而别,树干虬曲,枝若蟹爪,极尽曲折之美,而这些都是辅以焦墨涩笔来呈现,所以王翚笔下的树很耐看,比自然的树更耐看。树下林间,有行人,还有秋水群鸭,透过树林远望,目光有多远,风景就有多远,仿佛不受画幅限制,美不胜收。

王翚偏好水村题材,他不止一次创作《水村图》,天津艺术博物馆藏有一本十二开王翚山水册页,其中第九开也是仿“赵大年水村图”。但是两幅《水村图》趣味迥然不同,册页所绘多染,是小青绿,绘春之水村;这一幅重写,浅绛设色,绘秋之水村。册页未署作年,依笔墨风格看,大约为其七十岁前后作,比这一幅要早几年,但也在晚年范畴。都是“仿赵大年”,风格却如此殊异,可见王翚晚年所谓“仿”,其实是写自己胸中的笔墨。

这幅《水村图》作双题,首题是一首诗,次题是一则画论。诗为点醒画面,充满水乡生活情调,画论则寻觅画脉,交待笔墨由来。照说题诗之后此画无论从构成还是章法看都已可以过去,但他还是再题,这就值得咀嚼了。先读读这则画论:

董文敏题大年湖庄卷,称王晋卿(王诜)笔尚有蹊径,而无澹荡之致,不若大年之超轶绝尘,盖大年用笔简远,凡见真本皆不为崇崖叠岭,只取烟林一曲,以澹荡胜。赵法出于惠崇,故兼师之。耕烟次日再识。

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幺王翚这幅自谓仿自赵大年的《水村图》有如此澹荡之致,还可以读出别样的味道的原因了,是因为他不仅法自赵大年,亦法自惠崇,并且是化合了两家。王翚早年题画并不自信,在“四王”中,论笔墨丘壑他最好,论文化不必忌讳,与出身有关,他显得逊色。所以他一度画完画请好友恽南田写题识,故画史上有“王画恽题”之说。自己作题识,所录也多别人的诗,有时甚至不同的画录同样的诗。而晚年则大不一样了,前面说了,王翚是早年缺啥,晚年补啥,早年缺文化,他就用他的勤奋和长寿来补文化,所以早年他作画有职业画家气,而至晚年却富文人气息了。晚年他题画非常自信,敢于双题、再题(有的作品他一而再、再而三写题识)就是例证。书法也一样,他早年甚至中年时候在画上题款多作楷笔,拘谨且刻板,晚年则放开了,所题以行书为主,舒展而流畅。正因为有这样的演变和得意,他在这幅《水村图》上才钤盖那方骄傲的“上下千年”闲章—闲章是名闲实不闲,那是最能透露画家内心世界之所在,不信你可以考察王翚所有钤盖“上下千年”闲章的作品,看看这个说法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