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能让欧洲统一货币搅了美元的好事?这时,一个关键性人物——亨利·基辛格——德国出生的犹太籍外交家,尼克松政府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兼国家安全委员会主任再次发挥了重大作用。实际上,除了忙于中美关系之外,他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任务:找到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后重树美元霸权的方法。

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开始在中东展开穿梭外交,图为基辛格(左)与埃及共和国总统安瓦尔·萨达特(右)会面。

1971年之后,世界经济在美元大幅贬值中颤抖,直到1973年仍未看到好转迹象。当年5月,84位世界金融、石油与政界巨头来到瑞典的索尔兹巴登,这里有个海岛度假胜地,它也是瑞典银行业大佬瓦伦堡家族的一个私密空间。

这是一次非正式聚会,目的是要找到一种方法,让美元重回强势。正是这次聚会,基辛格为美元找到了一个新“锚”——石油。这个新“锚”的“支点”是中东。于是他有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后来被基辛格称为“石油美元再循环”计划。具体而言,第一,让美元成为OPEC(石油输出国组织)石油出口的唯一计价与结算货币,就是说,让美元锚定这个世界离不开,而且用量巨大的商品,如此,需要大量进口石油的欧洲各国将不得不把美元继续当成最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第二,如果石油价格不断上涨,以致世界所需美元不断增多,美国就可以不断增大美元供给,保住美元“铸币”收益;第三,确保OPEC所获美元通过购买美国债券、股票、基金等金融商品重回美国。

为实现这个计划,基辛格在中东“穿梭外交”,用巨额经济援助换取沙特阿拉伯支持美元作为唯一石油计价和结算货币。于是,一系列美沙双边“经济合作协议”达成了,这其中不仅包括数百个美国公司对沙特阿拉伯的大型项目投资,同时还包括帮助沙特创建其银行和金融体系。为此,一个名叫“美沙经济合作联合委员会”的机构成立了,并由美方派出要员负责具体实施《美沙经济合作协议》。同时,沙特阿拉伯承诺说服OPEC所有成员国,让美元成为OPEC石油出口的唯一计价和结算货币。

基辛格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但或许不只是巧合,美元与石油绑定后,中东地区则是连绵的战火,而每次战争的结果都是石油价格暴涨。如此态势,美国石油集团、金融集团和军工集团则从中获得巨额利益。更重要的是,美元理所当然地重新回到了国际货币体系的中心位置。与此同时,尼克松的另一位重要智囊杰克·贝内特,完成了另一项重要使命。他说服了沙特阿拉伯关键人物,用石油出口获得的绝大多数美元去购买美国国债,这使美国的财政赤字获得了有效弥补。

从此,美元霸权获得再造,并开启了一个其他国家必须把美元当成国际储备货币,而美国印制美元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不必承担任何责任,登峰造极的美元时代。1976年新年刚过,IMF组成20国专门委员会,在牙买加首都金斯敦签下了着名的《牙买加协议》,协议允许会员国自由选择、制定和调整汇率制度,否定了黄金的货币职能,而确立了浮动汇率制的合法性。同时,《牙买加协议》强调了特别提款权(SDR)作为国际储备的组成部分。

许多年后有分析家认为,有了石油美元的制度安排,特别提款权将不再具有侵蚀美元霸权能量。甚至有人讥讽道,《牙买加协议》与其说它确定了点什幺,不如说它只是承认了自由浮动的汇率制度,它不过是为《布雷顿森林协议》补办了一个葬礼。

债务经济模式下的无痛收割

在频繁的中东战争中,石油价格不断被推高。在1978年还是14美元/桶,到了1979年年底涨到了40美元/桶,世界各国对美元的需求大幅飙升;美国则开动印钞机使“铸币税”源源不断地流入美国。据摩根信托担保银行的计算,截止到1979年10月,分散于世界各国外汇储备中的美元货币已达5000多亿美元,而欧洲美元市场的总规模则相当于美国国内货币供应量的57%。但大量印钞也会导致世界对美元的反感进一步加剧,一个重要证据是,黄金价格从1971年的44美元/盎司一路涨到1979年9月的400美元/盎司。不过,美国不再担心黄金储备被搬往其他国家,更不用担心通货膨胀。因为,美国经济结构开始向“低买高卖”为特征的服务业转向。与之相映的,正是美国“债务经济模式”的发展。

所谓债务经济模式,即第一,美国不再需要生产一般性商品,可以通过印刷美元从国际市场购买,并借此向世界输出美元;第二,各国为购买石油等大宗商品,必须把相当数量的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第三,各国为美元储备保值增值,必须去购买市场规模最大、变现最容易、安全性最高的美国国债,并为美国的赤字财政提供支撑。

可见,债务经济模式实际就是基辛格的“石油美元再循环”:美国只需印钞就可以去外国购买所需要的商品;流出美国本土的美元,再通过美国债务(国债或公司债)重新回到美国本土,变成可供美国政府或公司支配的现金;这些现金通过工资和福利支付给美国人,使之具有消费能力去购买进口消费品;美国的商人通过商品服务获得收入,然后继续购买别国的商品。

那不是会出现更大规模的贸易逆差?不是会出现越来越多的财政赤字?美国经济又如何增长?很简单,只要世界各国经济增长对美元的需求越来越多,美国的国债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需求;只要外国资本不断投向美国的股市债市,美国的贸易逆差就会获得资本收入的补偿,美国国际收支就会平衡;至于经济增长,只要美国人的消费不断上升,美国GDP就会不断上涨。至少从账面上看,没有问题。

这当然是巨大的好处,不用从事生产,只需印刷货币就可以近乎无偿地占有世界其他国家的劳动。但其他国家呢?正相反,用大量人力、技术和自然资源去换取“世界公认的价值符号”——美元,然后再借给美国使用。不止于此,其他国家还必须接受美元不断贬值所带来的资产缩水。

1971年,查德·尼克松总统把白宫政府组织委员会委员小约翰·包登·康纳利拉上了美国财政部长位置。其间,他以美元贬值促使美国贸易平衡,并带给500万美国人以就业机会。美元贬值政策当然让欧洲极其反感,但康纳利却说:美元是我们的货币,却是你们的问题。这句历史名言,既说出了美元的霸道,也道出了欧洲的无奈。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也曾矫情地告诉欧洲人:美国不断增加负债,不过是为你们提供流动性而已。

无疑,基辛格通过“石油美元再循环”所重构的美元霸权,构建全球经济的债务循环模式,而这实际是全球财富的收割机。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之下,只要外国对美元的需求不断增长,美国所欠债务将永远可以“只付息、不还本”,而且只要回流美国本土的美元足够多,美国的债务成本就会足够低。

金融资本重构地球

美国要实现“石油美元再循环”计划,通过购买输出海量美元,美国本土就必须“去实业化”,不再生产一般消费品。梳理历史发现,美国制造业打从1957年第一次美元危机发生后,开始逐步离开美国本土。第一次较大规模的产业转移,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肯尼迪总统遇刺前后。而最重要的一次转移,则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好莱坞大片《华尔街》所反映的,恰恰是20世纪80年代初发生在华尔街上的真实故事。那是美国经济史上一个着名的“大收购”时代,规模空前。

怎幺回事?石油问题。1979年底,第二次石油危机使油价暴涨到40美元/桶。由于能源及工业原材料价格暴涨,欧美日等主要工业国经历了二战后又一次严重衰退。1979年7月开始,美国企业倒闭数量激增,到1980年底,情况甚至比肩1933年“大萧条”水平,失业人口从1979年611万增至1200万,失业率高达10.8%。与此同时,物价大涨,1980年美国CPI高达13.4%。随之,经济增速变成负值。经济停滞、物价飞涨——人类史上第一次出现的所谓“滞胀”现象。

在此当口,好莱坞影星罗纳德·里根接任美国总统,而这位共和党“鹰派”人物,与早他18个月接掌唐宁街10号的英国首相、人称“铁娘子”的撒切尔夫人形成了默契。他们一致认为,凯恩斯主义过时了,指导未来经济实践的理论应当是“新自由主义”以及“货币主义”等学说。里根在其着名的就职演说中称:“政府并非解决问题的方法,政府本身才是问题所在。”这句话成为“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极度推崇的名言,也代表了所谓“里根撒切尔主义”的基本理念,即政府只要管住通胀,其他都是市场的事,政府无需插手。

滞胀的原因是石油价格暴涨,而油价暴涨的原因又是“两伊战争”引发的第二次石油危机。那该如何破解物价暴涨?顺理成章的方法应当是设法结束“两伊战争”。但时任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这位当年废弃布雷顿森林体系的主谋、洛克菲勒大通曼哈顿银行的高级职员,居然采取了提高利率、紧缩货币的方式去治理因战争引起的物价暴涨。

沃尔克完全不顾实业家的反对:第一,在1980年3月,废除了着名的“Q条例”,取消了美国政府对利率上限的管制;第二,颁布《存款机构放松管制和货币控制法》,把货币控制权交到美联储手上。美元利率开始一路飙升,1978年初,欧洲美元市场利率为7%,到1980年初,这个利率升到20%。而且,两位数的高利率运行5年之久。这正是国际金融史上着名的“金融休克疗法”。

20%的利率,哪个制造业企业可以承受?加上战争导致的能源价格绝不会因利率上升而降低。所以,生产必然停滞,消费必然萎缩,经济必然萧条。美国制造业失去活路,为免于血本无归地破产,他们不得不接受华尔街提供的一线生机——重组。于是,《华尔街》电影中的博斯基们找到了大把赚钱的机会,以致20世纪80年代发生的企业兼并、重组、收购狂潮变成美国经济史上一个经典瞬间。

那时华尔街最流行的一句话:小的总是美的。什幺意思?当制造业极度虚弱、股价极低之时,金融家会利用杠杆进行收购;收购后,金融家会依据市场偏好把大公司拆解为若干小公司,然后包装小公司再高价出售,并从中谋得暴利。电影《华尔街》主角博斯基,就是当年华尔街上赫赫有名的金融大盗,实业企业不过是其手中的玩偶,赚钱的工具而已。另一位被实业家送进监狱的金融大盗,则是着名的“垃圾债大王”麦克·米尔肯,他开创了小公司吞并大公司、所谓“蛇吞象”的金融技术。

走过那段时期,美国产业资本实力骤降,金融资本实力骤增。1982年,美国制造业纳税后利润比1979年下降了43%。诸如GE那样的巨无霸,其利润来源也在向金融靠拢。2007年,GE汽车销售利润的50%来自汽车金融部门。不管情愿与否,制造业必须离开美国本土,因为美国政府的宏观经济政策注定了他们背井离乡的命运。

金融吸血管道全球布设

经济全球化、市场自由化、权益私有化、金融证券化——这是“里根撒切尔主义”的精神实质。从事实看,“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干得比里根更加彻底,二战后组建的、以英国铁路公司为代表的一大批国有或国有控股企业被强行私有化,大量制造业企业离开英国转向亚洲,产业工人面临高通胀率和高失业率的双重压力。为保住饭碗、提高工资,产业工人在工会的组织下频繁发动罢工浪潮,而“铁娘子”则下令解散工会。

高油价引发全球美元需求激增,而20%的高利率则导致美元大幅升值。结果一,美国制造业的商品出口大幅下滑,1980年录得364亿美元逆差新纪录,1981年二季度到1983年二季度,美国出口总值下降19.8%。结果二,美元升值为美国制造业对外投资、实现产业转移创造了有利条件。反看亚洲,各国政府翘首期盼欧美产业资本转移,在空前的产业全球大分工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借以推升本国经济增长,但前提是开放金融市场——允许欧美金融资本安装“抽血”管道。

欧美与亚洲的默契,犹如“凹凸”二字,扣合在一起形成全球经济方圆。美国经济还剩下什幺?金融、科技、军工、医药、传媒以及消费服务变成美国经济主线。对应的是军事霸权、金融霸权、科技霸权、理论霸权和舆论霸权构筑起的美元霸权。

到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前,以低买高卖为赚钱手段的服务业,占到美国GDP的80%以上;不断积累的贸易赤字总额超过6万亿美元,财政赤字总额接近9万亿美元,分别相当于美国GDP的50%和70%。与之相应,1990年到2008年,美国GDP增加4万多亿美元,其中制造业占比不到10%;2008年,美国制造业在整个GDP中的占比18%。

1971年到2007年,美国人平均工作时薪从17.6美元降到了10美元,美国企业高管与普通员工的工资差距从40∶1扩大到了357∶1,美国民众的消费信贷总额从1200亿美元扩张至2.5万亿美元。为什幺?产业结构变了,原本享有高收入的工程师和高级技工,大量沦为商业服务员、金融推销员、各种营业场所的柜台员,以及人体保健员和各色志愿人员,这也是当今美国社会还能提供的、最多的就业岗位。

这就是美国,一个所有经济学理论都无法解释的“经济怪物”,一个从债务全球循环中吸血的经济体。按美国学者安德森·维金2007年的推算,美国1美元GDP增长,必须借助5美元以上的新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