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涵

暑伏天,烈日炎炎。但芋不怕晒。

芋的草字头似乎是斗笠,两横像是能够挡风避雨的蓑衣,中间的竖钩似乎是位脚踏平底鞋的老者。这样看来,田间的芋颇像是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孤立于江南田畴上的老人。装备如此齐全,怪不得不怕晒。天气越热,芋长得越滋润——叶如翠玉,阔绰如盾,叶柄茂硕,高可擦肩,绿波盈然。

南方水乡潮润的田畴上,芋的阵仗浩大如城垛、若战阵。一畦芋就是一支绿装的士兵,一丘芋就是一个列队的方阵。小时候,暑天里孩子们割猪草,总喜欢往芋地里钻。一方面,芋地里猪草长得肥嫩,颜色嫩绿,猪爱吃。另一方面,芋地里阴凉,垄沟里有水,头顶有芋的“斗笠凉篷”遮着,透射到背上的阳光清凉多了。遇到下雨,就摘一片硕大的芋叶顶在头上跑回家。

稍长,我逐渐懂得生活除吃饱、穿暖以外的那些美好,觉得起风落雨时去芋地里看看是一种享受。芋善舞——风起时的芋地,像一群宽袖古典女子,在风中翩翩起舞,恰到好处地舞动旋转,姿势、形态那幺柔和统一。她们舞动、旋转、倾侧到一定程度就复回,接着再舞动、旋转、倾侧到一定程度复回……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

下雨时,大小不一的雨滴打在芋叶上,发出的声响也各不同——有的清脆如蛙鸣,有的沉闷似牛哞,有的响亮像子夜 响的更声,不时还出现芋叶承受不住雨水积聚而倾覆的哗哗声。等风止雨歇后,一片清寂中,绿莹莹的芋叶上停驻的水珠映着蓝天丽日,静美如颗颗钻石,让人呼吸也不自觉地轻下来,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把一场绮丽的梦惊醒。

芋的精华在根部。秋后风凉,便是芋上市时节。用板锄掘出来的芋头,大如头颅,小如拳头,披一身如蓑衣的灰褐毛须。芋头周围遍长着鸡蛋大小,同样一身灰褐毛须的芋子,就像母鸡孵着一窝未出壳的小鸡。

芋子富含淀粉,适合做羹。取一个芋头或一把芋子,洗干净,切块,过油,用高压锅就能炖出羹的韵味。与排骨、老鸭同炖,芋的绵软清爽与肉的油润醇香相互渗透、混合,在慢火长时间的炙烤下,氤氲出天老地荒的美味。

在芋头的着名产区浙江奉化,最经典的吃法是用咸齑卤(腌制的雪菜)烤(宁波话旺火煮的意思):整个芋艿头连皮洗净后放在大锅里,加水和一定比例的咸齑卤同烤,大火烧开后改微火焖烤一夜。第二天一早开锅,芋头已酥熟,扒皮可见酒红色的芋肉,入味又暖胃。

芋是种登不了大雅之堂的食物。大锅灶台、农家乐是芋最适合的去处。清初画坛“四僧”之一,八大山人朱耷吃芋的方法很粗犷:“洪崖老夫煨榾柮,拨尽寒灰手加额。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鸱是古人对猫头鹰的叫法。老先生用老树根炭火煨芋头。煨熟的芋头貌似猫头鹰,想必雅不到哪里去。

家乡人不会轻易放弃任何食物的可食用部分。芋柄,乡人称芋艿蓊。芋头掘回后,芋艿蓊也可为一味好食材。清洗后的芋艿蓊切段,晾晒,用盐和咸齑臭卤腌制,十天半月即可开瓮取食,其味软烂臭香,下饭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