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文

及书入画:东方书法与现代抽象的交融

在主流观点中,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影响是从西方传至东方的。然而,现年106岁的筱田桃红却凭借着自己的传奇人生和艺术成就,对这一观点做出了有力的回击。她的墨绘不但被悬挂在了全世界最着名的博物馆里,还被日本皇室和纽约洛克菲勒家族(这个家族因为长期控制大通曼哈顿银行和涉足政治、军事、能源、教育、科学、医药、生育、农业、食品、戏剧、文学、音乐等重大行业而闻名于世,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家族之一)收藏。大卫·洛克菲勒(2004年7月至2017年3月担任洛克菲勒家族族长)曾写道:“我非常欣赏筱田,尤其是她在简单与力量之间所实现的平衡。她的艺术具有独一无二的感染力。”

如今,筱田住在东京市中心。由于晚年失聪,她已不再接受任何采访,记忆力衰退后,她也停止了写作——筱田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她于2015年推出随笔集《活到103岁才明白的事:一个人的人生也有乐》,大卖五十多万册,之后,又推出两部新作《105岁,我也会死去》和《桃红105岁——与好物同生》,将自己“毕生现役”的人生哲学向读者娓娓道来。她说:“我和墨一起变老。我被它诱惑,被它操纵。我和它的关系从不中断。” 所以,她仍在坚持创作。

生于1913年的筱田自幼家境优渥,而艺术也在她的成长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她的叔祖父曾为明治天皇雕刻过私人印章,父亲则非常热衷于书法和中国诗歌。筱田的出生地是中国大连,当时属伪满洲国,故父亲为其取名“满洲子”。满洲子长到5岁便开始学习中国书法,因她生于桃花开放的三月,父亲从《诗格》所收录的诵咏春景的句子“桃红李白蔷薇紫,问起春风总不知”中提取“桃红”二字,作为她的雅号。“筱田桃红”由此诞生,而书法这种艺术形式也为她一生的创作提供了根基,书法老师在她的作业中留下的红色批改符甚至还成为了她日后作品中的一大标志。筱田后来回忆说:“老师留下的红色墨水记号有时会重叠在一起,有时则会从我的笔迹之间突然拐到别处去。我开始觉得这种朱红的色调非常迷人。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模范生,也常常会在心里抗议这些突兀的红色记号。”

23岁时,筱田离开家,创办了自己的书法教室,开始独自一人生活。不过从此之后,筱田再也没有招收学生、教授书法,有人问为什幺,“毕加索就不收”,她反驳道。无独有偶,1983年,她在接受《时代》杂志采访时就被断言“她开创性的成就可与毕加索比肩”。筱田的书法天赋和她在东京上流社会的交际能力使她得以在25岁时就举办了第一场个展,展览地点在银座一家着名的画廊中。然而,与传统背道而驰的风格令她得到日本书法界的恶评:虽然才气焕发,但就像无根的草。筱田对此不以为然,并认为“才气焕发者,无根才是理所当然。有根,又如何能焕发出才气呢。”在她看来,“根”实则是一种规矩、一种局限,而她并不愿遵循规矩,也不愿受制于任何局限。——这恰恰是筱田突破自己书法家的身份,最终成为一名抽象派美术家的起点。

之后,二战中美国人的到来迫使筱田全家逃到了乡下。现金在战时没有任何价值,他们只能用精致的和服和德川瓷器来交换大米和蔬菜。当筱田回到被美军占领的东京时,她发现整座城市都正处在剧变之中。这是日本有史以来第一次允许公民反抗权威,而筱田也因此得以拥有了自己人生的主动权:在她那个时代,日本女性大都要受制于家庭,结婚后便无法离婚,甚至还要被迫抚养丈夫的情妇所生的孩子。然而,筱田没有选择结婚,并且终生保持着单身的状态——她把自己完全献给了艺术,据她所说,这就是她不去追求爱情的理由。此时,各个流派的前卫艺术开始在东京涌现,筱田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艺术创作中。及至20世纪50年代,她已经完全摒弃了传统的书法创作,开始专门以墨绘的形式来创作抽象画。

书法或书道,虽然可以兴之所至,放任潇洒,但无论如何不羁,却依旧在文字比划和结构的约束之内。“我想写‘川字。我知道它一定包含三竖。两竖和七竖都是不可接受的。但是,我忍不住写五笔、十三笔,甚至是无数笔。除了原始的垂直线,我想用水平线和对角线。这些想法是油然而生的,我不认为该去抑制它们。”(摘自筱田随笔集《墨色》,1978)筱田的毛笔从纸张划过,已经不再是一幅幅的字,而是一张张的画。这种脱离书法轨迹的水墨抽象画,便是被称为前卫书道的“墨象”。

墨象之美,在意在形

也就是在20世纪50年代,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一位馆长来到了东京,他的目的原本是寻找优秀的日本建筑师,结果却迷上了这里的书法,还有筱田的作品。1954年,她的作品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日本当代书法展上顺利展出。两年后,筱田决定亲自前往美国。1956年,43岁的筱田带着三个月的签证以及东京国立现代美术馆馆长的推荐信来到了纽约,筱田的经济担保人是她哥哥的一位朋友,在纽约当地很有影响力。

在抵达纽约之后,她先是联络了一些移居在此的日本艺术家。在酒店里,她给抽象艺术家冈田谦三(Kenzo Okada)打了个电话,后者是在六年前离开日本的。“你还好吗?”冈田问她。“还好吧。”筱田回答道。冈田把筱田介绍给了画廊老板贝蒂·帕森斯(Betty Parsons)。帕森斯是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等早期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的支持者,而筱田也非常欣赏波洛克的作品。在艺术代理商的指导下,筱田的事业发展迅速:她开始在波士顿、辛辛那提和芝加哥展出自己的作品。墨绘蕴含的东方美感,震撼了美国画坛。艺术家本人也得到了高度评价,美国的美术收藏家纷纷收购她的作品,各地美术馆的个展邀请也接连不断。筱田只好把在美签证延长到二年。然而,英语和天气却成为了她的难题。纽约气候干燥,不适宜水墨的“养生”。对筱田而言,墨是有生命、有呼吸的,它们需要滋润的空气,才能展现出最美的浓与淡。尽管在创作时,为了增加空气湿度,她会打开淋浴并关上所有的窗户,可即便如此,和纸上的墨水还是干得太快。除此之外,她还要每隔几个月就续签一次签证。于是,两年后,筱田回到了东京。

01 《改善》(1953)02 荻原朔太郎 诗 筱田桃红 书(1950-1954)03 《赤月·天空》(2007)04 《寂》系列作品之一05 扇面《纸·墨》06 《序曲》系列作品之一07 《静/了》(1978)

当她降落在羽田机场时,众多摄影师和记者们都在等待这位在美国一举成名的日本女士。然而遗憾的是,当地的艺术商却并没有对筱田的回归表示欢迎。托尔曼收藏馆的高级顾问长尾英二(Eiji Nagao)曾与这位艺术家谈过当时这一令人沮丧的处境。“筱田曾对我说过一两次,‘长尾啊,虽然今天的我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认可,甚至是年轻一代的认可,但在当时,我的作品真的很难卖出去。”他回忆道。筱田继续轻蔑地说:“日本的艺术是什幺?他们就只知道茶具、茶碗、用竹子做成的茶勺,或者就是卷轴字画。(日本收藏家)愿意花大价钱买古董,但就是不愿意为现代绘画花钱。”

筱田决定拓宽自己的创作范围。于是,她开始制作石版画,并成为了一位着名的散文家。她会亲自设计自己的和服,像武士时代的男人那样把宽腰带系得很低。后来,广岛和平纪念馆的设计者、日本建筑大师丹下健三(Kenzo Tange)请来筱田为他的项目创作壁画,其中就包括为1964年东京奥运会修建的国立代代木竞技场,这些经历大大推进了筱田的艺术生涯。1974年,她为增上寺创作了一幅92英尺长的壁画,这座拥有400年历史的古寺曾是德川幕府(Tokugawa Shogunate)敬奉的灵庙之一。到了20世纪70年代末,筱田已经成为了公认的日本抽象绘画的主要先驱之一。

匠心百年,与墨终老

在筱田创作生涯最活跃的时期,见过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一位坚定且有些冷淡的艺术大师。诺曼·托尔曼(Norman Tolman)是托尔曼收藏馆的创始人,同时也为筱田做过40年的艺术代理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与这位艺术家见面时的场景:在托尔曼位于东京的公寓楼中,两人在电梯里不期而遇。托尔曼主动向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士打招呼,而她却把脸转了过去。当托尔曼最终与筱田正式见面时,他问筱田当时为什幺要对自己那幺冷淡。“她说:‘我从小接受的教导是,如果没有被正式介绍给某人,那就不要和他说话。”托尔曼回忆道。

这得益于优良的家风。考虑到自己无法迎合他人的个性,长大成人的筱田认为自己不适合做一个贤妻良母,她也不想为了家庭为了社会扼杀自己,就想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所以她决定终身不嫁,做一名独身主义者。此事虽然遭到作为一名儒学者的父亲的反对,但却得到了母亲的理解与支持。母亲也是筱田审美意识的启蒙导师。有教养的良家女子,她的美是内敛的,是决不张扬的,艳丽的色彩总是隐藏在灰色或茶色等朴素外套的深处。3、4岁左右的筱田,正好与母亲和服衣袖一样高,从这里望进去,年幼的筱田首次窥探到色彩之美:天空的颜色、草木的颜色、鲜花的颜色、四季的色彩,都被收拢在母亲的衣袖里。“最初始唤醒我的色彩感觉的,是母亲的衣袖。” 筱田说。

与托尔曼见面后,筱田同意把自己的作品交给这位崭露头角的艺术鉴赏家打理,而后者也将她带向了芬兰和中国等新兴市场。1996年,她成为了第一位在新加坡美术馆举办回顾展的日本艺术家。去年冬天,托尔曼和长尾曾到筱田位于东京市中心的家中拜访过她。长尾说,他偷偷看了一下她的工作室,里面放着一些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品。“对她来说,生活就是工作。她曾说过,她能够长寿的秘诀之一就是夏天到山中避暑,远离东京的酷热,另一个就是居住在三楼和四楼,这样就可以时常上下楼走动。”长尾说道。东京青山的住处和山中湖别墅,筱田找到了最适合她与她的水墨一起呼吸的清新而饱满的空气。尤其是山中湖别墅,从书斋打开窗,眼前就是美丽的富士山。那是筱田最爱的山,那是决不与其他山相互连绵、永远独立于世的一座山,而山顶终年积雪,云缠雾绕。那些逝去的人,就居住在富士山的云端吧。筱田在心里想。

如今,筱田仍会提笔创作,就像100年前老师教她的那样,并且,只要还拿得动笔,她就会一直这幺创作下去。托尔曼说:“如果把她最开始的作品和现在的作品对比一下,你就会发现她真的非常清楚自己想要做什幺。在创作一幅画之前,这幅作品就已经在她的头脑中完成了。她曾说过,她要做的,就是把脑海中的想法绘于纸上。”的确,筱田依然相信,“无论是红色的落日还是深红的花朵,都可以通过墨绘的形式来表达。”然而,“墨绘的奥义又太过于深邃,即便是用上一生的时间——就像我一样,也无法完全领会。”

美国艺术评论家约翰·卡纳迪(John Canaday)曾这样评价过筱田:“这是一位极为罕见的艺术家,她的现代主义植根于传统,且不向任何一方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