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光

编者按:2022年8月7日开始,阿里、拉萨相继出现疫情。彼时,正是藏区旅游旺季,老杨便是行在其中的一名自驾游客。

如今回京已三月有余的老杨,回忆起那一段急促离藏归家的旅程仍觉惶惶。

《乘兴西行、惶惶而归》这是疫情下老杨在藏区的故事,想来,也是疫情下许多人在许多地方的故事。

2022出行,我有两个小目标:其一,约几个朋友一起去阿里冈仁波齐转山;其二,把念念不忘的青藏中线跑完。

8月1日,我自青海省杂多县经布迦雪山北坡到达西藏自治区昌都市丁青县,终于完成了青藏中线的单车穿越,并于8月4日抵达了拉萨。

但约好一起到阿里转冈仁波齐的几个好友是8月12日才能飞抵拉萨,大家计划在江孜或康马县汇合,再一起去阿里。期间等待的时间,我计划去看喜马拉雅山脚下边境线上的几条冰川,比如40冰川和曲登尼玛(58冰川,位于日喀则市岗巴县)。

但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几天之后西藏疫情突发,好友们无法飞抵拉萨,而我也开始了仓皇撤离的归途。

8月4日我在拉萨4S店进行了车辆保养,还预订了四驱传动轴,约好等我月底从阿里转山回来后,再进店更换四驱传动轴,再补差速器油。

8月5日一早,我离开拉萨直奔普莫雍错和推瓦村,计划接下来去40冰川,以及曲登尼玛冰川。

此时,距疫情爆发,还有两天。

这晚,我住在了号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村子,推瓦村,也因此得以欣赏到普莫雍错的美丽的早晨。

8月6日,我沿普莫雍错南岸向西,去往40冰川。

普莫雍错南岸的路,如今已是崭新的柏油路,可以一直到去往40冰川的岔路口。途中,我还翻越了一座海拔5380m的无名垭口,是我本次西藏之行途经海拔最高的地方。

但抵达40冰川入口检查站时,发现禁行了,于是折返,当晚我在附近的普玛江塘乡露营。

本来计划是次日去往日喀则市的岗巴县,看曲登尼玛冰川。但因为40冰川的关闭,我听了朋友建议改变计划先去山南的拉姆拉措看看。因为转山小分队12号的线路也是日喀则方向,去山南还可以少走重复的线路。

也因此让我没有被困在日喀则。因为西藏这次疫情突发的“原点”就在日喀则,形势非常严峻。

8月7日,疫情爆发当天。这本是我年度高原之行,最惬意、最享受的一天,完全没想到很快就“杯具”了。

拉姆拉错,位于山南市加查县,距离浪卡子县300多千米里程,常规线路是要跑6个h以上的国道加高速。不过,有一条穿越羊卓雍措湖区的小路,与羊湖内转的部分路段重合,我便选择了这条线。

一早从浪卡子县城出发,直奔哲古错/琼结县方向下去了。这条路给了我许多惊喜,风景美得一塌糊涂,途中还两次小规模的下道,走了几千米没有路基只有车辙且被水淹的烂路,还进行了短途的徒步,行走在天高地阔的神山圣湖之间,酣畅淋漓,乐趣无限。

8月7日晚,我住在了琼结县县城,计划8号一早再启程奔加查县,拉姆拉措,就在加查县城以北大约50km的高山之中。

只是当时还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阿里,疫情已经在四例游客检测结果阳性的瞬间爆发了……

西藏疫情爆发这个可怕的消息,在8月8号一早开始迅速蔓延开来……

我离开琼结县县城之前,到加油站加油,工作人员警告我,别往拉萨和日喀则方向走,那边情况很不好;出县城的时候,进城方向的交通流已经开始管控了。

去往加查县的路上,途经过山南市区时,看到排起长队的核酸检测,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起来,直觉告诉我,情况可能非常非常不好,保守起见最好的策略是尽快撤离。

下午到达加查县城时感觉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当地旅店要求我去做核酸才能入住,并且明确告知,拉萨也已经发现阳性个案,而我此前在拉萨住了一晚。

加查县医院核酸采样点也排起了长龙,工作人员显得有些慌乱,似乎从未应对过如此阵势……至此,彻底坚定了尽快撤离的决心。

8月8日当晚,同还在北京的小伙伴们紧急磋商,做出了放弃转山的决定。

决定做好了,那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出藏?

我有四个选择:G318、G317、G109和G214;当然还可以走丙察察,但是去到察隅,就需要先跑大段的G318的路线,几乎同跑G318是一样的。

首先排除的是G318和G109。这两条线,是游客进出藏最主要的两条通道,大家出藏估计也多数会选择这两条线。人多,再加上防空政策,堵起来就麻烦了。

G317的话,出藏进川,再往北走,会经过川西地区,八月初还是雨季,路况很受影响,万一遇见塌方什幺的,也难行。

最后的决定是尽快上到G317,然后到类乌齐折向北,出藏入青,走我最熟悉的G214和青海路线,过青海走陕北、晋北返京。

下一个问题是:如何尽快赶到G317?

常规路线要经山南市、拉萨、那曲,路况自然是比较有保障的,但是一路途经三个藏区大城市,管控和盘查必然严格复杂。

这个时候,以前研究路线过程中的积累就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021年出行前,就研究过一条从桑日县,经白堆乡、增堆乡,去往318国道的“小路”。还研究过从墨竹工卡县,去往那曲市嘉黎县的“小路”,不过今年跑下来才发现已经是畅通的柏油路了。

到了嘉黎县,就肯定有路向东去往边坝县和丁青县,这段路绝大部分是人迹罕至的牧区,车少,碰到管控限行的概率比较低,唯一的问题就是路可能比较烂,不过我对自己的车跑烂路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虽然后来还是因为该换的配件没有换出了些状况,险些把我放在路上,这个暂且不表。

路线都有了眉目,我那一晚也就睡了个踏实觉。

其实当时还有一个纠结,就是拉姆拉错,去还是不去,毕竟近在咫尺。

当然最终还是放弃了,还好放弃了,否则哪怕是多耽搁半天时间,可能后续的结果和经历都会不一样。归程,那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旅途。

06

8月9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踏上了为期一周的、紧张、忐忑、有时惶惶不可终日的回家之路。

从加查县去往丁青的这一路跑下来,发现路有80%的路段都已柏油化。非铺装路也都已经完成硬质化。比较危险的路段是嘉黎县去往忠玉乡的沿江路段,以及边坝到丁青的若干沿江路段;路,基本上是在陡峭的山壁上开凿出来,并且一路上落石不断。

途中一共经过了六个疫情检查站,分别是出墨竹工卡之前的检查站,进嘉黎县境之后第一个有手机信号的位置设立的嘉黎县落地检查站,进嘉黎县城之前的检查站,出嘉黎进边坝的检查站,忠玉乡检查站,以及边坝进丁青(刚过热玉乡)的检查站。其中只在嘉黎县的两个站点,耽搁了很多时间,另外四个都顺利快速通过。

跑在“逃离”西藏的路上,心情是非常沉重的。

8月9日一早尤其明显,可惜了一路的风景,直到接近拉萨与那曲界,即墨竹工卡与嘉黎之间的那个无名垭口。那里有路去往大山方向;如果放在平时,到这里是一定要下道进去探一探的,但彼时彼刻,心情和兴致全无,只有赶路。

不过好心情没有持续10min,路遇嘉黎县第一个检查站。当时,疫情还只出现在阿里、日喀则和拉萨三地,山南和那曲还没有,那曲方面对有拉萨行程的非常关注。各种登记都依靠手写,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嘉黎县的第一个卡子放行了。

在这个检查站,遇到一个重庆的哥们儿,途经过拉萨市区,虽然一路睡车里,但由于没有24h核酸证明,愣是被要求原路返回墨竹工卡去做核酸,凭阴性结果再来嘉黎。到了县城外,远远的就看到长长的车辆等候队伍,下午3点多的西藏,与内地正午无异,于是在暴晒和滚滚烟尘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进出县城双方向都开始管控和检查,进城这一侧,所有人员登记行程、核查藏易通与核酸证明、并进行落地核酸采样。

这个时候让人更加焦虑的事情发生了,藏易通APP大概是由于访问量过大,崩溃了。要幺打不开,要幺打开了不是我的记录……

致电热线电话,人家态度很好,一个劲儿道歉,正在处理云云。其实,在到达嘉黎县的第一个检查站时,藏易通已经有明显的卡顿迹象了。当时竟然没有提起警觉,应该留下截屏。这种情形下,除了耐心等,还能怎样?

最后,在无数次尝试后,我竟然成功登录一次,赶快把藏易通上的各种信息截图,特别是过去这些天每天的核酸检测记录。

队伍在以蚁行的速度前行,大约3h后,我终于进了嘉黎县城。

西藏这个地方,环境温度并不高,但是天空云量有限、缺乏植被,日照相当透彻和凶猛。车内空调开足了马力,也无济于事,等候时间再长的话,我怀疑我甚至会晕倒。进入嘉黎县的两个疫情检查站,是体验最不好的两个点。

不过丁青县和类乌齐县,都给归心似箭准备出藏的游客,准备了专门的核酸采样通道。大赞这个非常专业且有效的措施:一方面,疫情突发,当地人做核酸的需求陡增,各个县的医院采样点都人满为患。区分开外来游客与本地人核酸采样区域,减少了交叉感染的可能;另一方面,这种安排也让能让作为游客的我们心理感受非常积极和正面。

边坝县的核酸采样,采取了同样的分类措施,即县医院只接待本地人的采样,外来流动人员则到县疾控中心采样。不过感受上不如丁青与类乌齐来得那幺暖心。

后来出了西藏,沿G214国道进入青海的时候,当地政府只在与西藏接壤的囊谦县设立了卡子,对过往人员进行登记检查,以及落地核酸采样,而且效率非常高,核酸结果在当天晚上就会上传至青海健康码的APP上。之后,每次在入住酒店的时候要做一下登记,除了在西宁市郊检查行程外,路上再没有拦截和检查。

我在青海的玉树市、玛多县和海东市各住了一晚,均没有遇到任何刁钻的要求或被拒之门外。但如果我再晚一天到这几个地方,可能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8月13日,从玉树去往玛多县的共玉高速的一个服务区,碰到一对露营的湖南夫妇,他们是12号傍晚进青(我是12号一早进青中午到达玉树市),沿途就被旅店拒之门外。我到海东办理旅店入住手续的时候,恰好就听到前台拒绝了一个有德令哈行程的游客的住店询问电话(德令哈和格尔木,当时已经发生本地传播,是西藏疫情外溢到达的第一批区外城市)。

梳理一下撤离出藏的时间线:

8月9日,山南市加查县到那曲市嘉黎县;

8月10日,那曲市嘉黎县到边坝县;

8月11日,那曲市边坝县,经昌都市丁青县到昌都市类乌齐县;

8月12日,昌都市类乌齐县到青海省玉树州结古镇;四天完成出藏。

8月13日,玉树州结古镇到果洛州玛多县;

8月14日,果洛州玛多县到海东市。

这一路,除进嘉黎县略有小堵之外,均很顺利,但我的好运气显然已经到了尽头。8月15日一早,从海东出发启程往北京方向走,离西藏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近,心情也是越来越放松的。当时的计划是到陕北定边住一晚,再到晋北的五寨县住一晚(这都是以往跑青藏经停过的地方,比较熟悉),然后就能到北京了。

前景一片光明之下,问题逐个显现了。

首先是车,距离定边出口二十几千米的时候,车子噪音突然增大,尤其是从低速加速的过程中。心头一紧,这是差速器严重缺油的迹象。当时想,再坚持二十几千米,到定边县城,第一件事就去找修理厂补油。

然后就是定边县的防控。看到高速定边出口,高高兴兴下高速。防疫人员查看行程码,毫无疑问地发现西藏行程。然后他给了我两个选择:其一,下高速,集中隔离七天;其二,回到高速上去。看着前方50m左右的核酸采样点,我跟他说,那我不下高速了,我就去前面做个核酸终究可以吧。他说,不行,要下就去集中隔离,隔离点儿天天给你做核酸……

陕北不给进城,那可以想象,后面的山西和河北都不会乐观。当时,我经过的青海玉树、果洛和西宁,都已有病例报告出来,这种情况下,到什幺地方刷行程都是非常不现实的。

这一波疫情,呈现太明显的蔓延状态,在哪儿躲避,恐怕都是不安全的。只有一条路,回家。但车,有些吃力了,而定边到北京,还有近1000km。

牙一咬、心一横,接着走,就是爬,也要先爬回家再说。

虽然一路担心,车子在什幺地方罢工,但我的老伙计一直嘶吼着、极其卖力地奔跑着。

终于,在8月16日早上8点10分,顺利通过进京检查站,到达北京。事先已经同小区物业报备,回家后随即开启了七天居家隔离,又接了无数次防疫部门的跟踪电话……

至此,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最后,分享两个小插曲。

其一:边坝插曲。

在边坝,有一段有趣的经历,让我更加觉得疫情之下的出行一念之差,可能会造成路途上耽搁几天的时间之别。

在我此次进藏的同时,2020年在萨普神山偶遇的几个游友,也刚刚自青海转到西藏,他们是一车四人,打算到阿里,跑新近开通的G216去新疆。然而阿里疫情骤起,他们这群“外来客”,成了前方各县不太受欢迎的人,于是也不得不折返。

巧合的是,我们竟然在同一天(8月10日)到达边坝,于是大家愉快地聚餐。

聚餐第二天,我就马不停蹄的奔丁青和类乌齐方向下去了,他们没有我那幺紧张,还跑去了双色湖游玩,准备走洛隆经川藏中线出藏。

在我已经成功出藏,到达玉树的时候(8月13日),他们被困在了察雅,四川和云南方向均已经开始管控,路已经封掉了。

此后,他们也开始研究走G214从青海出藏的路线,发现也走不通了。又耽搁了一天,于8月14日果断决定不跑了,四个人自昌都机场坐飞机出藏,车子托运回北京。

我是8月16日,狂奔到北京,他们是17号经停成都辗转飞回家。自18号起,北京开始对有新疆、西藏旅居史的人员采取限制进京措施。

虽然他们被困了两天,但及时地做出了放弃自驾而选择航空路线出藏,无论如何,相对于那些困在路上进退不得的人们而言,我们这几个都是相当幸运的。

其二:车辆罢工插曲

我所驾驶的这台车,因为长时间低挡高转速给发动机带来很大负担,最后造成发动机过热,趴窝了,车打不着火;即使打着了,怠速也维持不了……

当时吓得要死,距离丁青县城还有30km,当时一个劲儿地想,我要怎幺找救援、怎幺到丁青。好在歇了一会儿,温度降下来,就好了。也算是有惊无险吧。

这两段插曲,虽然最后体现在我们身上的影响和感受并不剧烈,但还是着实让人体验了一下什幺叫人生无常。感觉这种东西,真的需要不同的参照系来比较和琢磨。比如,一般情况下,在路上遇到事情,尤其是突如其来的那种,即时的反应通常也会很糟糕和负面,也可以惶惶如丧家之犬;不过,到了家,再回过头来看那些惶惶的片刻经历,感觉又会相当不同。如果当时你问我,还跑吗?我可能会说再也不跑了;如果回过头来复盘的时候再问,十之八九我会说,跑。

跑在路上,就是为了给看似平淡的生活带来些许这样的起伏感。

到底图个啥?大约,是天地辽阔的荒野间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