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俐

“年龄只是个数字”,或许近两年被提及太多,成为一种老生常谈,而当其以一种“年龄差”的说法出现在伴侣关系中时,似乎也带着某种约定俗成的理想状态一一亲密关系中,我们熟见男性以比女性更年长的形式进入婚姻,而这样的搭配也陆续被几代人接受了。

不过,一种截然相反的选择趋势如今正在兴起,当意识到依赖于年龄的任何浪漫界限都不再是一种界限后,更多人决定在世俗之外“冒险”。一组社科院近20年的数据研究显示,1990年“男大女小”的婚姻模式占70%,“男小女大”的婚姻占13.32%,其余则是年龄相差不大的:而接下来20年间“男大女小”的婚姻从70%下降到43.13%,而“男小女大”的婚姻则从13.32%上升到40.13%。当年龄不再是限制亲密关系的因素之一,所谓的符合大众社会理想的亲密关系也正在被重新定义。

颠覆,是一种选择

我们该如何描述一种符合大众社会理想的亲密关系?“男大女小”、“男主外,女主内”的婚恋模式尤为常见,“奉献和不索取”的精神也依然在被歌颂,“趁年轻”的社会时钟继续摇摆着,影响着绝大多数人,对于何为大众期待的标准,我们好像早已心中有数,只是这番标准的背后是否足以代表我们对于理想的亲密关系的定义.则是一道未解题。

的确,所谓“理想的亲密关系”很难划定理想的范畴,现实或多或少都存在出入,每一种回答的后面都跟随着一百种不同的质疑,有的可以解答,有的来龙去脉都成谜。不过在广义的亲密关系中,如果按难易程度把可以被颠覆的元素进行排序,或许年龄将排在首位。从“男大女小”的传统模式中脱离,女性以同龄者甚而年长者的身份进入,转换或抛却“被照顾者”的角色,依旧举案齐眉,依就相濡以沫,还“亲密”以本质,折射的是性别平等与彼此尊重。

近两年,以姐弟恋为题材的影视剧频频登上荧幕,而现实中这样的颠覆也正在发生:由民政部门公布的2022年杭州婚姻登记数据显示,女方大男方1-4岁的有12612人,占女性结婚总数的19.31%:2020年和2021年,分别有10827和11427对“姐弟恋”修成正果,分别占女性结婚总数的18.8%和19.1%,而2006年此占比仅为14.7%,2012年为17.88%。虽还远离主流,不过逐年上升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浙江理工大学心理学副教授洪芳便深刻地洞悉了这一信号:“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姐弟恋折射出的是当今社会男尊女卑观念逐渐式微,女性有更多机会站上社会的大舞台,姐弟恋现象正被更多人欣然接纳与包容。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越来越多人追求的是情感、兴趣、三观等的契合度,重视亲密关系里的情感体验。相比传统本位的婚姻观,现代人凸显出更多的个人本位婚姻观,该婚姻观更注重个体利益。”姐弟恋受到关注,一方面是因为婚恋趋势变化本身引人关注,而另一方面是某种对于亲密关系的刻板印象正在瓦解,众说纷纭的讨论背后恰促成一个契机,让我们思考,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真正值得被关注的是什幺。

从恋爱到婚姻,其实是亲密关系在递进,更年长的女性愿意携手伴侣踏入这一神圣殿堂,在更重大的意义层面上,是女性清醒的自知,更是自我颠覆。就如洪芳教授所言:“婚姻越来越多地成为由亲密接触催生的情感满足而直接导致的一种人际关系,它能长久维系也正是因为能为婚姻双方提供这种满足感。”

当女性更注重自我满足和实现,对于婚姻的态度便越来越开放和包容,而姐弟恋不过是表象之一。主流叙事没有更改,婚恋文化却呈现出多元趋势,更应归功于女性接受教育、信息和沟通越加充分的结果。往往性别的藩篱就建立在无数信息差之上,女性的话语权缺失,不是不够勇敢,而是未知导向了失声。

颠覆意味着进步,因而颠覆可以被颠覆的,也等同于主动去寻找可以进步的空间:经济社会地位的提升、情感的共鸣和契合度、一起实现自我价值的伴侣……如此种种,其实不必区分性别,亲密关系是对男人女人都开放的坦途,只是有人快有人慢,落后一步的人仍需多费心力。改变的,是刻板印象

不可否认,我们仍然还有一段漫长的路途要走。研究发现,在一段伴侣关系中,当年长一方为女性时,人们对其关系表现出更多不赞同,而当男性作为年长那方时,这种模式则得到了更多宽容,这种明显的差别对待,可以追溯到在传统社会中针对女性年龄的“敌意”。在不少欧美国家,年长的女性会被戏称为“猎豹”(cougars),以形容她们有一种掠夺性的本质,而在中国,“大龄剩女”这样的标签也同样常见,在所谓适婚年龄时,并未处于一段婚恋关系中的她们,是“被剩下”的那一批人,但对于年长的男性群体,我们似乎鲜少听闻对其具体的形容词语或标签。

于是,这种偏见直接导向的现实是,“女大男小”的伴侣模式在当代社会是相对罕见的存在。根据美国人口普查数据,只有1.3%的结婚夫妇中,妻子比丈夫年长10岁或更多,而在中国,这样的伴侣模式比例也依然并未走入主流。可以想象,当处于这种被边缘化的伴侣关系之中时,来自于社会与外界的各种压力是不言而喻的。

有趣的是,现实再一次被颠覆,因为不少研究表明,在那些与年龄小于自己10岁以上的伴侣交往的女性看来,相比与年长于自己甚至与自己年龄相近的伴侣进入亲密关系,她们实际上对这段关系更满意且更为投入。换句话来说,尽管“女大男小”的伴侣模式会被扣上各种污名化的帽子,但对这些关系中的女性来说,则截然相反,她们生活的重点显然并不在此。谈到这里,或许我们可以反向去思考亲密关系于生活的存在,就像当我们尤其关注于这种“女大男小”的伴侣关系时,或许也该思考为什幺这会成为一个值得被关注的事件,毕竟其也不过是长远而健康的亲密关系的一种,只是碰巧伴侣之间的年龄有差,而碰巧女方是更年长的那一位。

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妻子年长他24岁,2017年马克龙当选总统,成为法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统时,她的妻子已经64岁,但就是这样一位低调而睿智的女性一直伴随马克龙左右,源源不断地给予鼓励和陪伴,可以说她的存在对他至关重要。民国才女丁玲半生沉浮跌宕,38岁时选择嫁给25岁的陈明,虽然一直不被外界理解,但却分外幸福,婚姻历时44年,一生爱情因为孜孜不倦地追求而引人注目,直到人生尽头,离经叛道终化为恬然而完满。

找寻亲密的自由意志

知晓颠覆常规的事实、确认持续改善的可能,同时清楚地了解其价值所在,“亲密关系”对于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个体而言,都将回归最本质的定义一一梁永安教授称之为“精神意义上的第二次出生”,更简洁的说法,是“自由意志”。

“人在很大程度上会出生两次,第一次是父母亲生你,身体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二次就是精神出生,是你在世上有自己的判断,识别自己的价值观。在这一过程中你会直面亲密关系:自己的生命要和什幺人_起度过,共同追求什幺,你首先自己要明白或者一定程度上有意识,然后才会跟另外一个人有精神、感情或者价值的相遇。”在梁永安教授看来,一个人在与外界的不断交锋中拥有爱的能力,便是精神意义上的第二次出生,既确立了个体的自我人格和意志,也对精神和精神间的对话敞开怀抱。

然而在抵达这一精神乌托邦之前,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自己与自己搏斗的过程,即“第二次出生”意味着认知层面的更新,甚而脱胎换骨,更为形象的描述,同样是由教授提出的“突破哈姆雷特式的困境”一一妥善地解决作为个体的人和展开的复杂世界间的对撞和)中突。

这种对立的矛盾不仅存在于个人与外界,还存在于人与自己之间,对于哈姆雷特来说,他的精神战场小到只有一个人,场上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厮杀,“他很犹豫,显得很弱小,他始终有一个作为个体和世界的不对称问题”,梁永安教授借讲述《哈姆雷特》,实则道出了当下年轻人所面临的困境:因为没有从父辈那里获得太多经世致用的经验,社会也没有提供足够多元的信息来对抗诱惑、孤独和现实的荒诞,所以很多人在无意识中就失去了“第二次出生”的机会,他们跟随大流,社会流行什幺就做什幺,无非想比别人做得更好。

社会心理学有一个说法,是说年轻人需要逐步地认识世界,步子不能迈得太大,而且首先要从自身出发:先认识到自我的有限性,了解他者和环境都是有缺陷的,而且自我的完善也绝非朝向“完美”;然后再去认识众生,承认生命与生命间的参差,看见在男人与女人中间的确有一条鸿沟,无人能跨越,但可以被理解。只有在精神共鸣和共同理想中相爱,两个人才会有更广阔的未来。

前段日子演员秦吴因《漫长的季节》而受到热议,为出演“彪子”这一角色前后增重又减重20斤,在所有议论归于平静后,他的妻子,比他年长9岁的伊能静才出面娓娓道来他为此付出的努力。原本以她的名气,在高涨的情绪中“推波助澜”不过一桩小事,但她选择了静待和尊重,仅用自己擅长的文字作为支持:“我看到秦先生表演的内核,不耍聪明的面对每一个角色,他将自己内在的质地分散在每个角色里,也让每个角色拥有了血肉清晰的生命力。”

“亲密关系”看似是在处理两个人的关系,亲密与否就决定着这段关系的存在和不存在,而一旦深入本质重新审视,它便成为一个人的事:始终找寻以快乐为原则的自我和寻觅意义的超我,与另一个人的相遇,是基于共同的自由意志携手共进。当然,传统概念里,爱情似乎理所当然地在所有情感里占统治地位,尤其谈到亲密关系之时。但其实它可以不止是浪漫的爱,尽管社会默认了人人都只对浪漫的爱情感兴趣,但真正意义上的亲密关系映射到物理几何里,会是一个双螺旋的结构,即双方都以自我发展为中心,协同上升。

探索“爱”本身的旅程永无止境,我们如何在曝露的所有信息中抽丝剥茧、理清头绪,决定着我们将以什幺方式来爱人爱己。亲密往往是前提,辨认关系才是更重要的人生课题。

成为“理想的女性”

我们究竟要追逐什幺样的亲密关系?当“照顾和被荫蔽”、“奉献和不索取”、“趁年轻”都不足以作答,也许“不够理想的”,会是更理想的答案。

既然不存在一种完全符合大众社会理想的亲密关系,那是否有可能存在一类“理想的女性”:她们有循规蹈矩的过去,内心也相信爱和奉献是同一株植物的花叶和向下生长的根系,但在与外界旷日持久的磨合中,她们逐渐懂得了如何与不完美的自己、他者和持续变动中的世界相处?

没有人能否定这种可能性,或者说,“理想的女性”已存在于所有人的身体里。对女性而言,她们需要唤醒在历史中沉睡的自由意志,从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中彻底脱身,先成为坚定的自己,然后再无忧且无畏地拥抱无间的亲密;对男性而言,“理想的女性”同样存在,但并非外化的性别,而是内在的善和理解,其实男性也长久地深受困扰却难以表达,他们被社会寄予的过高期望和沉重的家庭负担被视为理所当然,有时候生活的嘉奖也如同苛责。

而讨论亲密关系的过程正慢慢收窄为梳理自我的过程,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预示着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心大而无当的话题,尽管我们依旧热爱宽阔的生命、时代和世界。只是它们渐渐地沉淀为了处世底色,赋予我们重新观照内心的勇气和视野。在这个过程里,亲密关系正教会我们面对坦诚的自己,好似一面镜子,帮助我们在看向与他人关系之时,也照出了自己真实的模样。随着自我感知能力的提升,我们真实而坦诚的表达,不再忌惮于真正的需求和渴望外露,年龄的界限也好,刻板印象的苛求也罢,从此我们再说起“亲密”,它真实的发音,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