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禾子

卢志荣出生成长在香港,1981年,他离开香港,前往北美留学,并在哈佛大学获得了建筑系硕士学位,随后以意大利为基地,在建筑设计和家居设计领域收获声誉。他与香港的连接方式是独特的,同时兼有内外两种视角,“每过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我就会回香港待上几天。这是我回忆和感受香港的方式,音乐术语称之为‘断奏’,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记起,一点一滴地回忆,它或许拼凑得并不完整,但弥足珍贵”。

旧时代特征的消失,是特别可惜的。比如旧外滩各式各样的小码头都推平了,包括70年代最着名最上海的“情人墙”,都没有保留,外滩沿线全新翻造,没有细致护旧的概念,那些曾延续到16铺的大小旧码头,包括护栏,甚至候船室旧吊扇,都可以保存四五十年代的老样子,都需要文化含量的审美,拆去、一览无余是最简单、最苍白的方法。比如外滩的情人墙,整一代上海人在那里谈恋爱。挤满男男女女,江沿一道短墙,每天都是一男一女的排列,挤得密密麻麻。后面还有男女等位,有人出来,立马补进去,背后有巡逻队,不管白天黑夜,哪个男孩子搂上女孩子,立马叫他放手。这是上海年轻男女的恋爱遗迹,即便有更复杂的地势沉降等等困难,它完全可以保存下来,成为一道景观,这是另一意义的上海之源,然而在新的设计上,都缺少了关于文化历史的细致情怀。

16铺的码头也推平了。我十多岁时有个朋友住在那里,一个大院子,跟隆昌公寓很像,每家每户在走廊上生火做饭。走到中间的天井叫他一声,他从三楼探头出来。上海开埠是1843年,有史料记载第一次英国商船在上海靠岸,是1836年,就在16铺。这两艘船先去广州,那是乡绅社会,不让停靠。有人给英船建议,可去上海试试。船靠上海16铺,就被上海老城居民围观了,都希望上船参观,各种搭话,要不要借房子?要不要开店做生意?都可以帮忙,充满好奇。表明上海县城不是一个千年不变的封闭乡土。四面八方的人到这里来,都是游民,没有祖宗祠堂管头管脚。也因此,航海者记住了_上海的16铺。

石库门是最有上海特色的建筑。太平天国的震荡,使得江浙一带的乡绅流入上海租界,资金和文化也流入上海。这时期中西合璧的上海石库门项目一枝独秀,弄堂的命名,各种里,各种坊,充满传统中文寓意。中文的根脉由乡土转移到城市上海,石库门是一种象征,苏州也有石库门,武汉也有,但上海最多。

以后石库门的人满为患,是历史问题。八一三爆发,是大量难民逃进租界的结果,一直延续到改革开放之初,楼上楼下一户人家,变成两户、四户、八户、十户挤在一块儿,生活上很难分清。也所以上海人更喜欢算清楚,你不欠我一分,我也不欠你一分。从这一点说,怀念拥挤的上海石库门生活,其实是不正常的。

有一年做《十三邀》,我陪老许走进贤路。它前后还有两条弄堂。在这幺一个黄金地段,实际里面还有棚户。是我童年时代经常走的一个地域,现在还是这样。这一带最有趣的就是各种房子挤在一起。我跟《繁花》剧组的美术也这幺说。这里是上海的建筑图书馆,最初农家的小瓦片屋顶的房子以及新老里弄、花园别墅,是怎幺靠在一起的?我如果是摄影师,肯定就拍这种结合部,这种对比。

有怀念那样的日子。有什幺可怀念的?那本就不是正常生活,迷恋特殊年代的拥挤?长乐路、进贤路的老房子居民,可能一辈子抽水马桶都没用上,盼望条件改善。只是不一定就是拆房子,世界上城市都有旧房改造。

茂名北路上,13号线地铁站,仿石库门的样式,造了一批房子。可以去看看。再过几年,它们因为时间做旧这种半新半旧里,我们能过一把瘾。因为再也没有一种建筑形式,可以像石库门那样代表上海,不能用一栋世界一律的玻璃水泥大楼代表上海,不能指着那样一栋楼说,这是谁谁谁的故居,它没有历史感。

有一个朋友前几天说,将来岁数大了,每天日子怎幺过?我觉得,对于习惯上海生活的人,最后的方式应该是降低为好,也许就是巨鹿马路边那些老头老太太那样在门口坐着,看一天的小马路风景,比独自待在浦东大平层或者无人的高级公寓要好多了。作协附近总有几个门牌号,两个老太太,一个老先生,看着眼前仍然有趣的上海。

前两年有一个法国女孩来上海,最喜欢去公园,跟跳广场舞的老阿姨聊天。最后编了一本杂志,介绍到法国去,详细记录每一个大妈穿什幺衣服、穿什幺鞋,很了不起。年轻人会对老年人感兴趣,很少的。

我参加的理想国第一届宝珀文学奖,获奖的女作家王占黑,也属于这种类型。她喜欢写父母辈的老人状态。后来才清楚,她爸爸妈妈以前做生意特别忙,把她托付在各个邻居大妈家。她对这批人有一种天然的观察能力。

你是兰溪人?我知道这个地方,我去过,90年代你们办过一个兰花节。航运重要的年代,兰溪是“小上海”。那里很美,我差点在兰江边上买个房子。兰溪好吗,多好的地方,兰江是碧蓝的,搞得好的话,上海人都要跑到兰溪去。江浙一带,过去都依靠最重要水路,我小时候去我父母下放的湖州水泥厂都是在16铺坐工厂的小火轮,双层铺,也有棉被。暑假坐一晚上船,第二天下午到。现在都依赖高铁,高速,其实还是有人要过慢生活。就看有没有经商的人能动脑筋。我就坐慢船去兰溪,坐慢船去湖州,三天后到,我也愿意。

1981年离开香港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我离开时的那个香港了。这不是负面的感受,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该出去闯荡一番了,而香港的发展一直非常迅猛,从我们进入计算机时代开始,香港的发展速度一直在加快。

离开香港之前的日子对我来说无比难过,因为我在这里长大,喜欢这里的一切。我对童年时代有着非常美好的回忆:每天都过得无拘无束,没有来自父母、学校的压力,只要在午夜12点之前回家就行:我可以和朋友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比如随便找个野外就去露营,可以去中环或是铜锣湾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巷里闲逛……香港就像一个游乐场,没有危险,也没有束缚。这是现在的孩子们很难拥有的成长环境。

当时我的成绩可以说很差,差到无法继续读高中、考大学,所以我只能辍学去建筑工地做体力劳动。那时候建筑工地没什幺安全措施,我们挖地基,一直挖到地下50-60米深,每天都要在挖好的地基周围浇筑混凝土,然后把挖出的土往上运送。如果有什幺东西突然从上面掉下来,对下面干活的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不过,那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对我来说,做自己能做的工作是自然而然的事,危险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可以说,我是从香港的最底层成长起来的。

后来我觉得自己需要在另一个环境中继续前进,于是重新拿起书本,开始努力,这是我无法逃避的成长方式,是我整个人生的一部分。当时我在离中环很远的大屿山租了住处,每天早晚都坐渡轮往返,单程需要45分钟到1个小时的时间。那时有一个我特别愿意消磨时间的地方,那就是香港大会堂,许多音乐会都在那里举办,通常在晚8点开始,10点半左右结束,9点会有中场休息。我一直都没钱买票,因此经常在中场休息的空当入场,因为那个时间段不需要出示门票。运气好的时候,我能找到位置很不错的座位,坐下来欣赏下半场的音乐会。很多艺术家都来到香港,而有机会看到他们的表演、了解到世界上不同的文化,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享受。香港就是这样,它总会给你一些可替代的方案,让你在付不起钱的时候也能想出应对之策。

还有香港的电影。无论是上世纪70年代我刚接触到电视时看的黑白电影,还是后来大家熟悉的香港电影名家拍出的经典之作,无论它们讲述的是神话、传奇还是简单的爱情故事,都会让你对香港的一切有越来越多的了解。那些电影里传递出来的温柔和纯真在如今看来依然是独一无二的。比如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影片中张曼玉在中环和上环之间的某个地方,走上台阶,用一个特别的提梁罐去送煲好的汤……在很大程度上,这些场景就是香港生活的一部分,并继续代表着香港的内在本质,无论这个地方有多大的发展、多快的生活节奏和多少摩天大楼。这些作品凝聚着我对香港的记忆,如果你问我香港现在有哪些名人,我总是会记得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

离开香港后,我以为自己有朝一日会学成归来,但并没有,每次都是因为展览或者讲座回来几天,然后就回欧洲,或者回内地,所以我妈妈总是很伤心,因为我是六个孩子中唯一离开她的。每次回来,我都会带她去吃点心,还有梅香咸鱼一一一种用盐腌渍并晒干的鱼肉,腌后的肉质会变得很松软,然后把它们晒干,再储存到密封的盒子里,吃的时候取一些出来,这样做出来的鱼肉看似是软烂的,但口感还是很鲜美。这道菜一直是我的最爱。你在世界上任何其它地方都找不到这样的食物,找不到这样地道的点心,无论是哪个城市,比如伦敦或纽约,那里虽然有规模很大的唐人街,但这样正宗的味道只有在香港可以尝到。

都说香港的发展速度尤为快速,但速度是相对的,总会有更快的,也总会有更慢的事物,取决于你的专注程度。你能多大程度上融入城市的速度,又能在多大程度上远离城市的节奏?我觉得不仅是香港,每一个生活在上海、北京或是纽约的人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世界不可能慢下来,但我们自己可以。每当我觉得城市的脚步太快了,就会乘坐有轨电车,慢悠悠地从香港岛的一端坐到另一端(它的实际速度可能比地铁慢一些),一路欣赏车外的风景。一旦你慢下来,就好像获得了更多时间,也获得了新生。

还有我最喜欢的渡海交通工具:天星小轮。因为填海工程,海湾变得越来越窄,如今乘坐的时间不像以前那幺长了,但乘坐天星小轮仍是愉快的。我非常喜欢在中环乘坐渡轮,但也可以从湾仔乘坐。这不仅包含了天星小轮的发展史,也是两片土地(香港岛和九龙,仿佛就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过渡,让你在香港的过去和未来之间恣意徜徉。这是我每次回到香港的必做之事。

探索中环和上环之间的地区,也是一种很棒的体验一一沿着带有石阶的小街道漫步,在当地的杂货店、鱼市、肉市和售卖各种美食的地方游览。这里的小巷更狭窄,生活气息也更浓郁,完全就是另一方天地。从我离开香港到40年后的今天,这些依然存在。这就是香港的“平行世界”。而当交通拥挤、人声鼎沸时,你可以选择街道上方的过街天桥,这是连接香港中环和上环的最佳通行方式。这里有十分完善的天桥系统,因此你几乎不用下到地面的街道就可以到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以非常安全地在不同的地方穿梭往来。几年前,这里甚至有了升到半山腰的自动扶梯。在香港,出行可以是分层次的,而上面提到的正是其中之一,我们每个人都能在不与速度正面对抗的情况下来去自如,而我本人也一直乐在其中。

2019年,我接了香港丽晶酒店的翻新项目,在此之前,我没有做过任何酒店的建筑项目。我认为酒店是一个半公共的建筑,最重要的是让住在里面的客人在短时间内拥有“家”的感觉,而不是暂时歇脚后就离开的地方。当考虑如何把香港的城市精神融入其中时,我依然选择了从速度人手:在酒店内部创造与外面不一样的速度。香港人口稠密,但空间狭小,风光醉人,充满活力,而我希望住在这里的人可以放慢脚步,保持冷静,并重新发现自己。所以,我在酒店给予我的大方向下,用一种更加东方的理念来表达对这个环境里的生活和生命的理解一一一种宁静祥和的无声的能量,就像中国人少言寡语又踏实肯干,我们不会大声炫耀,而是静静等待着被世人发现,香港一样蕴含这样的精神。房间里反射海港景色的镜面推拉门、浮动边桌、低矮的长沙发和开放式的床架……置身其中,你会感觉自己身处船长室,可以尽情眺望外面的世界,可以收获静谧与豁然开朗的时刻。

现在,香港还新建了几个重要的文化机构。一个是M+博物馆,另一个是香港故宫文化博物馆(HKPM),而西九艺术公园就坐落在该区域附近。突然之间,我觉得香港也拥有了类似纽约中央公园或伦敦海德公园那样的地方。当你在公园里匆忙赶路、往来穿梭时,虽然附近高大的建筑比肩而立,但在公园里,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这让香港的景观更具多样性。特别是最近几年,当我在香港开展业务时,我发现香港的这些地区无疑拥有另一种节奏,这也成了另一种存在、另一个维度、另一种价值和另一种展望。

世界上的许多城市都在经历着新旧转变,毋庸置疑,这其中香港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它的地形大多是绵延起伏的丘陵,从大陆一侧的九龙半岛向香港岛望去,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瞬间映入眼帘,它们在山前这片极其狭窄的土地上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壮丽的、充满对比的城市景观。当夜幕降临时,无数灯光造就了行人熙熙攘攘、车辆川流不息的绝美都市,这样的香港华灯璀璨,如梦似幻。城市生活固然繁忙,但我们不必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追赶时间,不必将时间看作是束缚。也许在我的一生中,或是每个人的一生中,我们总是需要一些远离潮流和匆忙的时刻,而香港这座城市总是让我可以找到另外的方式与速度去体验它、欣赏它。香港在这样的变速中保持着它的平衡,而我们也在这样的快与慢中找到拥抱时间与享受自我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