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繁

世界与人都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节奏在改变。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人的一切情感、习惯、欲望都被数字理性的分析掌握在手中的时代,这一整个冬天,生活在东方的人们最怀念的是“排骨年糕”曾经的朴素温柔;阴雨连绵的巴黎呢,这一季最难预订的餐厅,是萨特和加缪出没的“圆顶餐厅”,吃的是最传统、“老掉牙”的法国菜:洋葱汤、焗蜗牛、反转苹果挞……破旧的巴黎地铁上,也时不时会看到脸上散着雀斑、一身慵懒文艺风的法国女孩,手里捧着在读的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记忆里的“玛德琳娜”

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娜”蛋糕的不朽,在于它写出了人们与食物最亲密、最核心的关系——某一种味道,常常能唤醒我们记忆深处某些最珍贵的记忆与情感。于普鲁斯特而言,这枚小小的蛋糕,叫他想起的是周日早上在姨妈家度过的童年时光;于我,拌了花生酱的冷面,是我记忆中童年在上海炎热的夏日午时;于你于他,一碗馄饨、一支雪糕后面浮现出的,也许是父母,也许是情人,也许是生命中的某个过客,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茫茫夜行中的油炸苹果圈

他是个巴黎郊区的普通内科医生。他是个业余时间在客厅的饭桌上写作的作家。他将自己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在非洲沼泽地与北美汽车制造厂的经历,通过笔下的主人公巴尔达缪,变成了一曲文学史诗。他叫路易-费迪南?塞利纳,是二十世纪法语文学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巴尔达缪是个什幺都不是、什幺也没有的最普通的人。前一天他还坐在巴黎东面一个广场上和朋友喝咖啡聊天,后一天他就同无数跟他一样的血肉身躯一起,被送往战场。在没有抵达战地以前,一切都是虚幻模糊的,但是当他站到子弹在脑袋上飞过的战壕上,战争的残忍与荒谬,顿时触手可及。他学过德语,在汉诺威上过学,他甚至和德国男孩们一起到树林里喝过啤酒摸过女孩的身体。而此时此刻,他和对面的德国人就这样毫无理由地互相杀戮着。这一切究竟是为什幺?!

巴尔达缪唯一的念头,是从这个疯狂游戏中逃出去。他顿时领悟到,在这个世界上,人所能做的最美好的事情,就是给自己找一条活路。

受了伤的巴尔达缪,跟无数缺胳膊断腿的伤兵一起被送进医院。医院里有个金色头发、长相迷人的美国小妞——罗拉。扭着柔软腰肢的罗拉,用她白皙丰满的小手,每天给伤病员们派发炸得金黄的苹果圈。酥松透着油脂香味的面衣,裹着柔软的苹果,糖粉在口中化开。然而巴尔达缪心里清楚,当他们身上的窟窿被填上,当他们咽下了足够多的炸苹果圈以后,他们会很快被再次送上屠宰场。

咬着金黄色的小圆盘,他只想活着!

《包法利夫人》 与洋葱汤人生

洋葱汤是法国菜里的独特存在。它来自于民间乡土,质朴实在,但它丝毫不马虎潦草,而是透着某种草根的精致讲究。

最不起眼的洋葱在黄油的包裹下,被炒出了带着甜味的焦糖口感。炖到洋葱绵软但又不解体的汤汁被倒进叫做“狮子头”的专用焗烤汤碗里,塞进烤得喷香的长棍面包片,盖上一大把奶酪碎,放入烤箱。5分钟以后,一股“致命”香味就会攻战整个厨房和人的魂灵。讲究点可以当前菜吃,凑合着配着面包吃就是一道正餐。

福楼拜的传世小说《包法利夫人》里,给了洋葱汤一个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充满象征意味的角色。

出身小康农民家庭,但是受了点淑女教育、嫁给了乡村医生的爱玛,对她平淡的婚姻生活和木讷的丈夫充满了不满与失望。她期望的晚餐是像贵族们餐桌上摆着的翠绿芦笋、金黄烤鹌鹑一样的精致食物。她想同丈夫谈歌剧诗歌,追逐释放青春肉体里隐藏着的满怀绮梦和浪漫。可她的现实是每天晚上重复的洋葱汤和每天回家都无话可说的丈夫。

少有人比福楼拜更懂人的虚荣与欲望。爱玛吃不出洋葱汤的好,因为她只看到绿芦笋表面的光鲜。她没有爸爸和丈夫的平民智慧,无法透过土土的“狮子头”盅的外表,吃到这一锅滚热里隐藏着的甜美、温暖和实在。

法式洋葱汤如同大部分人的人生,看上去平淡无奇,但知道它好的人,心平气和不怕烫的人,会一口一口吃出它的香甜丰腴。

咬着“库克先生”的远大生活

Croque-Monsieur音译“库克先生”,或者意译为“咬先生”,是另一道诞生于巴黎奢华小酒馆的传统法国食物。说起来“库克先生”不过就是加热了的三明治。两片吐司面包,中间摆上火腿乳酪,放到锅子里煎得两面金黄,乳酪融化,是最家常又最馋人的点心。小酒馆的版本常常更精致些:外皮焦香的两片上好乡村面包,鲜美的巴黎火腿,除了乳酪还要有店家自制的白酱汁。煎得奶酪流出来的滚热三明治配上清凉芝麻菜沙拉,一点薯条,可以当早午餐,也可以是丰盛的下午茶点心。

200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在他的短篇小说《远大生活》里,让“库克先生”成为两个行走天下的女孩的“梦幻宵夜”。

小小和点点是两个19岁的女工。住在工人新村,在车间里做着缝纫女工。然而平凡的女工们却对远方和旅行有着难以形容的向往。她们梦想有一天能站到印度的土地上,看到加利福尼亚的海,走进雅典的神庙。于是某一天,没有钱的小小和点点,带着最简单的行李包,买了两张开往蒙特卡罗的火车票,开始了她们的远大生活。

旅途中的每一棵树每一座山,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每一处风景,都让她们的灵魂飞跃起来。因为旅行能让人忘记日常生活的灰暗庸常,因为旅行让她们看到世界的广大与人生的无限可能。而旅途中的那些“库克先生”,哪怕再普通,也常常让人难以忘怀。因为它隐藏着远方的味道与气质,行走途中的慷慨与惊喜,提醒着你自由永远在某处等着你。

篮子里的盛宴

Brasserie de Luxe“奢华酒馆”是巴黎的一道风景。这些传统酒馆多成立于十九世纪,华丽耀眼的新艺术风装饰,复古的红色格子桌布。奢华酒馆滋养着一代代艺术家的味蕾。雨果是右岸“和平咖啡馆”的忠实食客,毕加索和让?科克托是左岸“圆庭咖啡馆”的座上宾。莫泊桑呢,左岸右岸最着名的酒馆,据说他都经常出没。

莫泊桑擅长写食物,写不同的阶层与人间百态。《羊脂球》里他用一场篮子里的盛宴,不动声色地描写了战争,不同阶层的人群在面对危机时展现出的人性中的懦弱、自私与黑暗。

普法战争期间,一驾马车载着一群逃离普鲁士士兵占领地的法国人。他们中有贵族、大资产阶级、小商人、修女、共和主义者和一个妓女—— 羊脂球。所有的人(除了共和主义者),从最初鄙视羊脂球,到毫不客气地吃完她篮子里的食物,再到使出一切手段说服她通过向德国军官出卖肉体来换取所有人的通行证。羊脂球从头到尾让自己臣服在所有人的要求下。她慷慨地把食物分给大家:肉冻颤动着的鲜美鸡肉、夹着白色肥油的猪肉酱、入口即化的肥肝酱……她忍受着屈辱违背尊严地走进德国军官的房间……然而羊脂球从来没有料到,她的牺牲非但没有换来同伴的尊重与感谢,等待她的只有背叛与抛弃。

她与她篮子里的食物一样,被站在她上面的阶级瓜分着,吞噬着。

他们吃完了她的食物,喝完了她的酒,吸干了她的血。

不知道莫泊桑擅长写食物与不同阶层人群的众生百相,是不是因为他热衷于泡在巴黎的酒馆里。好像没有什幺地方比巴黎的酒馆,更活色生香,鱼龙混杂,充满故事了。

脆皮黄鳝中的“泡沫岁月”

《岁月的泡沫》与鲍里斯?维昂是一代法国年轻人的青春代言人。《岁月的泡沫》出版于1947年。维昂用他独特的诗意又俏皮、忧伤又玩世不恭、浪漫又奇幻的语言,写了一段爱情,一幅青春画面。

主人公科兰拥有的是那种金色的青春岁月。他拥有的财产让他不需要工作,可以在市中心宽敞的公寓里投身于文学、爵士乐、艺术。科兰还喜欢精致讲究的食物,他雇了个大厨——尼古拉。在迷醉的爵士乐中,尼古拉端上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脆皮黄鳝。被白葡萄酒、百里香、月桂、大蒜炖得软嫩多汁的黄鳝肉,配着清炒洋菇,被笼罩在一层金黄香脆的牛油酥皮下。客厅里浮动着浓郁的牛油气味,科兰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个又一个轻盈跳跃、属于无忧年华的金色泡沫。

然而属于年轻生命的金色泡沫终究会有破灭消散的那一天。当克洛伊的胸口开始长出一朵“莲花”,科兰将所有的钱财都用来为女孩治病。没有了箱子里的钱,科兰的生活一夜之间发生了巨变。从前宽敞的公寓,它的墙壁和天花板居然在慢慢缩小。尼古拉骤然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眼角下垂,再也没有精力在厨房里烹制金黄色的脆皮黄鳝。

维昂在这个忧伤荒诞的故事里,讲述了爱情,疾病,梦想,现代社会的肤浅表面与人的生存条件。在恣意浪漫、温柔的文字下,隐藏着维昂对人世的犀利洞察与一种绝望的悲观。金色的脆皮黄鳝不过是一切绚丽中的一抹幻想,岁月的泡沫终将破裂,消散在空中。

作家笔下的味觉故事之所以不朽,是因为在那味道里道尽了人生。小酒馆里的洋葱汤和街边面包房的“玛德琳娜”蛋糕永远不会过时,是因为那食物里藏着人们永远不想抹去的记忆与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