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重要的电影类型，公路电影在日本的发展具有独特的日本民族性。本文聚焦降旗康男导演的作品《致亲爱的你》，从角色设置、剧情结构等层面分析影片如何表现日本社会老龄化问题，分析这部影片如何体现日本公路电影所具有的文化特性。
【关键词】日本;老龄化;民族性;公路电影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1）18-0093-02
人类为了在社会中生存，必须自我设计—— 《菊与刀》。
2012年夏末，由降旗康男执导、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致亲爱的你》在日本上映。在影片中，高仓健饰演的主角仓岛英二在富山担任监狱指导员的工作，妻子的离世使他沉湎于悲痛之中。某天，他收到了妻子在生前寄去的手绘卡片，称她已将自己的遗嘱寄到了故乡长崎的邮局，并恳请丈夫将自己的骨灰带去洒在薄香的海里。带着思念和困惑，仓岛驾车踏上了旅途。
《致亲爱的你》既是日本传奇演员大泷秀治的遗作，也是高仓健息影前的最后一部作品。作为一部非典型的公路电影，影片通过仓岛英二的旅程，观照出日本社会中各行各业、各个年龄段的异乡人和上路者。本文希望通过对电影的文本分析，结合日本社会老龄问题，探讨日本公路电影如何体现其民族特性，以及公路电影作为类型，对于日本文化研究有何启示。
一、日本老年人与老龄社会
根据2018年版《老龄社会白皮书》资料，截至2017年10月，日本总人口为1亿2671万人，65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3515万人，占总人口的27.7%，老龄比例居世界之首[1]。影片《致亲爱的你》正是在老龄社会的大背景下创作的，在剧情设置上，这是一段只可能发生在日本的故事。
在片中，仓岛收到妻子寄来的手绘明信片，上面有麻雀的图案——妻子也曾经给过去的爱人寄过同样的手绘卡片，只是那位已经在监狱中去世了。仓岛将休旅车修整完毕，就向监狱递交了辞职信——这类向社会职能的告别的情节常见于老年题材影片中。值得注意的是，男主角仓岛是监狱中的返聘人员，在到达法定退休年龄后又以技术指导员的身份继续工作，这是日本社会目前的普遍现象。
仓岛在监狱工作，接触的是比他本人更为边缘化的社会群体，而他的工作则是监督并指导狱中犯人做木工活。在取得教师执照后，他成为监狱中的指导员。在监狱环境中，犯人们被暂时被隔绝在正常社会关系之外，然而通过劳动改造，犯人们的木工制品可以替代他们本人，进入热闹的游园会和其他社交活动。劳动成了边缘群体感受社会亲密感的重要途径，也在一定程度上补贴了劳动力的短缺。在青壮年劳动力日益减少的老龄社会，日本政府目前正努力将退休年龄推迟到70周岁，甚至鼓励终身工作制。仓岛先生的突然辞职，对于他工作的监狱机构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也体现了老年人在工作岗位上受到重视。
日本社会所崇尚的秩序与准则，也在影片中受到了质疑。为了节约旅费，仓岛计划在停车场过夜，还为此在车厢内部整改出了专门的休息区域。然而日本的停车场大多以防止盗窃为理由，拒绝人在停车场过夜。作为社会规训及其严格的日本，包括垃圾分类等细节法令早已为世界所称道，成为全球化时代的政策标杆。但这些严苛条例规定的背后是个人生活便利的牺牲，这又与日本的民族性有相当大的联结。在战后，老年人曾属于日本社会的弱势群体和边缘群体，政策制定者并不将其视为主要管理对象。但在当下，老年人口占比已经超过四分之一。日本社会的各种生活条例，必然要对更迭的人口状态做出相对的调整。
导演降旗康男与高仓健曾在90年代末合作《铁道员》，影片广受欢迎，在日本上映时间长达六个月。在片中，高仓健饰演的铁道站长同样失去了妻子。铁路工作有年龄限制，高仓健饰演的主角到达年龄上限必须离职，曾经繁荣的运煤路线也早已萧条。他无法在离职后获得一份与能力相当的职位，最终和车站一起成为了历史。在影片《致亲爱的你》中，仓岛在年近退休时反而得到了事业的晋升，这一转变的合理性则归功于日本政策的持久影响。针对老年人收入低且有意愿继续工作的现象，日本政府通过完善法律等制度保障老年人的就业和再就业，以此增加老年人的经济收入，也弥补劳动力不足问题。如今在日本，继续工作的老年人数量不断增加，就业选择也趋向多样化。这既缓解了社会在负担养老金上的压力，缓冲青年人的家庭重担，也能缓解劳动力不足问题，是一个良性循环的制度环境。
二、公路电影与民族性
鲁斯·本尼迪克特在其日本学着作《菊与刀》中提到：“亏欠”是研究东亚文化的重要概念，祭祖等活动实质上是一种仪式，“公开承认人们对过去一切亏欠了巨大恩情”[2]。日本人常说：“人们从来都回报不了万分之一的恩情……而恩情的力量则超越了受惠者个人的意愿。”纵观日本电影的剧作，角色产生联系的重要途径就是日常小事中的互施恩惠，而报恩则在数量和时间上都无止境。这些细节在情意上的绵延形成日本映画独特的温情感。
在公路电影类型成熟的美国，《遗愿清单》《飞屋环游记》等有关老年人上路的美国影片，在票房和口碑上成绩不俗。影片均有关未完成的旅行——上路的想法早已存在，只是被生活所拖延了。时空上延后的一场旅行，是许多老年人上路故事的核心。上路的原因各不相同，家仍然是剧作中最核心的概念。在电影《致亲爱的你》中，主角仓岛是家庭的忠实守护者，也就是日本文化中“各就其位”的践行者。他所面对的不是家的桎梏，而是家庭的轰然倒塌。生命的剩余时间要如何度过呢？只有一个人的家，如何慰藉心灵呢？同样作为老年人，仓岛的上路的动机有别于上述美国公路电影主角的上路动机——他并非受到生命自发的感召，而是出于妻子的恳求，即使在出发前依旧对妻子的行为感到不解。生者对于死者的亏欠，是日本恩情文化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分析日本公路电影的上路动机，是洞见日本社会特点和民族特性的有效指征。
对于许多人来说，上路意味着重新掌握对于生活的控制权。有目的的旅途或是无目的的漫游，都是感受个人存在的重要方式，即重新建构个人主体性的重要方式。旅人以为起点必然通向终点，终点则意味着答案。主角通常在上路后才会发现，许多事件将会超出他们预想的控制范围。对于仓岛来说，驱车长崎是为了找寻妻子最后的遗言，但在最后的明信片上，妻子却只写了简单的“再见”。
日本的公路电影却鲜少以个体存在感作为动机。在《致亲爱的你》中，仓岛的旅途促使他与多人发生联系，不断施恩于人的同时也受惠于人。在结尾，仓岛完成了妻子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在家乡的港湾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报答了妻子的恩情。日本俗语说：“人们从来都无法回报万分之一的恩情”，但恩作为一种债务，又必须被偿还。人生而受惠于先人、长者和同辈，长辈又必须给子辈以报恩的机会。总之，每一个生者都是恩情巨石下的西西弗斯，社会秩序也依靠恩情以永动机的方式工作着。
在本该短暂的旅途中，仓岛遇到了北野武饰演的偷窃惯犯，对方以语文老师的身份自居，赠给仓岛有关旅行和流浪的诗集，这不由令人想到日本的浪人文化。机敏的食品展商多次向仓岛寻求贩售帮助，他作为丈夫，因为不想直面家中妻子出轨的事实，逼迫自己以路为家。他的下属南原则是不存在的人——他曾娶妻生女，以海为生。对生活感到无望的他假装在海难中丧生，伤痛欲绝的家人用他的死亡保险金偿还了债务，他的身份从此作古。仓岛的行程原本是简单的，只是从富山到长崎探望妻子的故乡，完成她的遗愿。然而，在路途中偶遇的各位异乡人，缓慢了他的旅程，也让他和形形色色的人产生了联系。在影片中，旅途中的波折和插曲同目的地一样重要。在狭窄的面包车里，仓岛终于按照妻子的食谱，做了一次海藻炖饭——既然恩情永远无法被偿还，就最后一次品尝它的滋味吧。
三、结语
无论从影片数量还是所受关注度来看，作为类型片的公路电影在日本的发展都尚未成熟，类型产生的社会环境也与欧美大相径庭。然而，在有关老年人上路的书写上，日本的公路电影并不落后于其他国家。就如同美国公路电影观照战后社会情况与思维变迁，急速老龄化现象作为上世纪末日本社会最为棘手的问题之一，也在电影艺术中得到刻画。上世纪80年代以前，日本老龄化率在发达国家中尚处于低水平，但日后其老龄化的速度将是欧美发达国家的2-5倍。如今，日本社会老龄化率高居全球之首，劳动年龄人口逐年下降，总人口已经进入了长期减少的过程。
山田洋次和降旗康男是日本公路片的重要导演，高仓健则是当仁不让的代表演员。虽然总量较小，但日本的公路电影已经为该类型创造出完全不同于欧美的发展前景。北野武导演的《菊次郎的夏天》蜚声国际，可见没有柴油和黄沙的徒步旅行也可以趣味盎然;同样由高仓健主演、山田洋次执导的影片《幸福的黄手帕》则讲述了主角在刑满释放后上路寻找昔日爱人的故事;川端康成编剧的《多谢先生》是较早的公路影片，将公路和封闭空间巧妙衔接;《振荡器》则是较为少见的女性视角公路电影。在合拍片中，张艺谋和降旗康男联合执导了影片《千里走单骑》，讲述了高仓健饰演的父亲从日本赶往云南拍摄傩戏，完成儿子夙愿的故事。在冰岛、美国、日本等国合作的电影《冷冽炽情》中，日本男子为了满足父母遗愿，只身前往冰岛旅行。
纵观上述影片，主角通常以偿还恩惠作为上路的契机，而并非美国公路电影式的反叛精神与存在主义式的自我探索。相比之下，贾木许的影片《神秘列车》的第一章则讲述了热爱摇滚的日本情侣踏上去往美国孟菲斯朝圣的故事，人物动机主要为美国式的自由主义和个体感受。虽然在类型上都隶属于公路电影，但与欧美等国相比，日本公路电影的上路契机极为不同。可见，在这个崇尚秩序与规则的社会，反叛精神也无时无刻不接受着规训，在其固定的职位上发挥着作用。
在影片结尾，仓岛作为信使，完成了南原未亡人的嘱托。旅程已经结束，生者必须肩负着恩惠的磐石，匍匐前行。平成年代落下帷幕，令和年代的日本民族将如何继续上路？答案有关日本，更有关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参考文献：
[1]丁英顺.日本老龄化的最新状况、社会影响与相关社会政策—— 2018年版《老龄社会白皮书》解读[J].日本研究，2019，（1）：27-37.
[2]（美）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南京：译林出版社， 2011，（04）：88-106.
作者简介：
陈雪颜，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