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丑之花》是日本无赖派作家太宰治的早期作品。小说的主角及部分情节虽与后期作品《人间失格》相同,但二者相比而言,《小丑之花》基调明亮,主角骄傲冲动;《人间失格》则灰暗不明,主角颓废自卑。社会学家戈夫曼将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往的过程类比为戏剧表演,提出拟剧论。而拟剧论与太宰文学中出现的丑角精神、表演行为相照应。本文在拟剧论角度下分析《小丑之花》中的人物形象及情节,通过研究主角的朋友、家人、陌生人的人物形象,从友情、亲情、陌生人的善意三个角度解读文本,旨在突出虚伪表演行为虽无处不在,但真实的荧光依旧闪烁的思想。

【关键词】《小丑之花》;拟据理论;表演行为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15-010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33

目前关于太宰治《小丑之花》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小说结构,如从文本的重构与生成、纹心结构、元小说性等方面分析小说独特的叙述技巧(徐利:2016)、研究超小说结构(中村三春:2005)、研究小说与初次版本《海》的对比(猪八重宽:2009)等。而太宰文学研究中有关丑角精神的研究成果大多是从文学角度进行的分析研究,如《小丑之花》到《人间失格》中作者心理变化的分析(矶田光一:1981),也有研究着眼于佐藤春夫的“真实的荧光”评价来分析文本,认为人物形象大庭与真理形成对照组,进而研究真理所代表的真实(宫崎三世:2009)。《小丑之花》中出场人物大庭等人为了种种原因在人际交往中选择隐藏真实想法,而社会学家戈夫曼的拟据理论将这类行为比作戏剧中的表演行为。本文引用社会学拟剧理论,运用其中剧班和表演社会化的相关观点,结合文本分析,尝试解读小说中几位主要人物的表演行为。

一、基于拟据理论的文本分析

《小丑之花》情节简单,讲述主人公大庭叶藏试图与他人之妻阿园殉情,阿园去世他独自存活后在疗养院疗养时的平静生活。小说中的表演行为一是指好友飞驒在青少年时期的叛逆行为,如认为大庭有艺术家的气质而偷偷模仿他,为了维护自尊心在背地里嘲笑老师。二是指少年间为了维护彼此之间的友谊而小心交流,如飞驒与小菅知道好友自杀后私下交谈 ,在与刚自杀的大庭谈话时小心谨慎。三指青少年为了博取异性好感而故作姿态,如小菅深夜偶遇美人,庆幸自己穿了新衣服。四指成人在社交场合为了某种利益巧妙周旋,如大庭的哥哥替他应对警察。总而言之,这里的表演是指人为了某种目的,运用技巧在他人面前建立某种印象。这与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提出的“拟据理论”不谋而合。

“拟剧理论” 借助戏剧的类比对日常生活进行研究。戈夫曼认为人生与社会就是舞台,个人的日常交往和生活如同戏剧表演,个人作为表演者,或是表演剧班中的一员,在不同舞台上来表演。在人际互动过程中,个人对所处社会情境的解释即为情境定义。为了维护所做的情境定义,个人会在他人面前表演。表演同一个常规程序时相互协作配合的任何一组人即为表演剧班(欧文·戈夫曼:70)。而表演区域有前台后台之分。表演者在前台正式表演,在后台休息或与剧班成员商量表演。表演者努力呈现社会化表演,使个人表演倾向于迎合社会价值。

将拟剧论运用在《小丑之花》小说研究中,可以结合“剧班”和“表演社会化”的相关观点来分析小说情节的发展,研究人物形象。而《小丑之花》具有强烈的自传性色彩,其中情节皆来自作者本人的社会生活。且拟剧论契合文本,故此,使用拟剧论阐释解读《小丑之花》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二、友情:表演崩溃的喜悦

听到好友自杀的消息,最先赶到的是飞驒。可是他到病房后,想尽可能表演出殉情事件没有多大影响的样子,借以安抚大庭。然而大庭直接戳穿了飞驒。如果殉情事件没有很大影响,那幺飞驒又怎幺可能知道。飞驒在大庭面前的表演彻底崩溃。可是飞驒并没有就此放弃表演,出于对好友的保护,他选择避而不谈。这种行为某种意义上也说明此时二人关系的疏离。若真是至交好友,此时不会选择表演而是坦诚沟通。这种表演让大庭有些恼火。“飞騨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叶藏很讨厌。他认为飞驒完全可以说得更清楚一点。不过是隔了一夜,就把他当成外人对待实在太可恶了!”(太宰治:9)大庭内心生气的是,飞驒竟然保持距离,表演被戳破后也不如实相告。

此时,小菅到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大庭,而是先与飞驒在外沟通。“在剧班的立场得到确立之前,要求剧班成员延缓在公开场合采取某种态度;一旦剧班立场确定了,所有成员都有义务遵循恪守。”(欧文·戈夫曼:75)小说中,小菅与飞驒见面后,避开大庭私下交谈。这是在表演正式开始之前,两人先行在后台商量要保持怎样的态度。小菅提及大庭家中情况,两人自动形成剧班,决定此时先不见大庭,默认在大庭面前表演此次自杀无严重后果的情境定义。然而在后台的这段对话却突然被打断了。护士真野对他们说“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请你们不要站在这里聊天好吗?”(太宰治:11)他俩在后台的筹谋此刻可能暴露在观众大庭与局外人真野面前,剧班的表演还未开始就面临崩溃的情况。飞驒与小菅尴尬无措,真野急忙转移话题,问有无用餐。

飞驒与小菅将表演后台从走廊转至食堂,继续谈论大庭自杀事件的原因。可是他们在谈论过程中却并未真心探求缘由,最后得出的结论只是“真相到底是什幺,只有大庭自己知道”(太宰治:13)。文中也指出“年轻人如果不是真心讨厌对方,彼此就会尽量不触动对方的神经,当然也是为了小心保护自己的神经。毕竟,谁都不想莫名其妙地受辱。而且,一旦受辱,一定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行。所以,他们都很讨厌争吵。他们掌握了大量的敷衍之词。甚至就连一个简单的‘不字,他们也能制造出不少于十种的说法。而且,通常是还没开始争执呢,先挑起事端的人已经把妥协的眼神递给对方了。”(太宰治:14)在后台区域,剧班成员飞驒与小菅想要维护友谊,选择装傻不提殉情,小心谨慎地对待朋友关系。

当剧班成员离开后台,进入前台后,便在观众大庭面前表演。他们直接转移了话题,从殉情事件转移到小菅的窘事上,并以此逗笑大庭。此时大庭“其实叶藏心里并没有觉得有多好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为了报答朋友一改昨日的态度,努力化解他内心的不快所作的回应,所以才笑得特别卖力。看见叶藏笑得那幺开心,飞驒和真野也捧腹大笑起来。”(太宰治:20)大庭察觉到故事是小菅胡乱瞎编用来安抚自己的,但没有拆穿使表演崩溃,而是大笑来回应好友的期待。在拟剧论中,“当表演者一时疏忽,明显暴露出促成的印象与泄露的现实之间的差异时,观众或许会对这种疏忽乖巧地“视而不见”,或者欣然接受人们为此所作的辩解。(欧文·戈夫曼:197)在此,大庭附和大笑,对好友的异样视而不见,从而使好友放心。截至此时剧班表演是失败的,表演者飞驒与小菅已经让观众大庭发现了他们的表演,但大庭选择配合表演,没有让表演彻底崩溃。

然而,直到小菅的一句话使得表演崩溃。“反正我们一碰到女人都完了!就连阿叶,不也是这样吗?”“所以,根本犯不着寻死觅活的。”(太宰治:20)剧班成员飞驒与小菅都努力宽慰存活的好友,想保护朋友的神经而努力表演,努力营造出殉情不是大事的气氛。然而这句话却使表演彻底崩溃。按照拟剧论的观点,表演崩溃往往会损害剧班全体成员的利益。但是,在文中,剧班成员飞驒对于小菅破坏表演的发问,感到由衷的喜悦。“飞騨心里很高兴,感觉心跳加速得厉害。立在叶藏心中的最艰难的石墙终于在这次大笑中轰然倒塌了。如此难以想象的解脱,还真是多亏了小菅那没礼貌的品格。一想到这里,他就有一股想要给这位年少的朋友一个大大的拥抱的冲动。”(太宰治:20)表演崩溃后剧班成员欣喜若狂,其中原因值得细究。

飞驒与小菅形成剧班表演的目的在于面对刚刚自杀的好友,既相询问自杀原因但又害怕伤害好友,所以只能表演出若无其事的假象。他们想与大庭进行心灵交流,而更深层次的目的则在于了解大庭,并劝说大庭不再自杀。小菅的这句话使表演崩溃的同时,也打破了他们与大庭之间隐藏着的那道屏障,让他们能触及大庭真心。飞驒与小菅宁可放弃表演也要与大庭坦诚交谈,这正体现了友情的羁绊之深。

三、亲情:表演下的真实

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大庭的家人有三人,但有具体描写的只有大庭的长兄。

“当个体在他人面前呈现自己时,他的表演总是倾向于迎合并体现那些在社会中得到承认的价值。”(欧文·戈夫曼:29)大庭长兄努力“使得表演被社会化,并通过模塑和修改使表演与它所面对的社会的理解和期望相符合。”(欧文·戈夫曼:29)大庭在社交场合完美表演出精明强干的富家子弟形象,以迎合社会的期望与理解。兄长初次登场:“哥哥和叶藏长得并不像,体格健壮,一身日式和服裙裤装扮。”(太宰治:22)长兄在社交场合表演时,客套地与院长寒暄,应对警察,体贴有加地对弟弟的朋友安排住宿。小菅在与之相处后发表的评价是:“你哥哥可是个有策略的人哦。没想到他这幺精明能干。”(太宰治:28)然而兄长只是对地位较高的人进行这种理想化的表演,当他面对已故阿园的丈夫时,他直接拒绝表演。对于他人诚恳的请求不屑一顾。飞驒转述说:“那个做人家丈夫的,似乎是个失业人士,穿着打扮相当寒酸。一想到当时叶藏的哥哥对他转述时,嘴角掩饰不住的轻蔑浅笑,可又因为对方是叶藏的哥哥而必须忍耐的郁愤,他就故意把事情讲得夸张又动人。”(太宰治:39)他对刚刚丧妻的男人如此冷漠,这让小菅感到愤慨。大庭和真理谈论起兄长时,也心怀不满。“‘你说我哥哥吗?叶藏把脸转向真野,‘还年轻着呢,才三十四岁。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自以为了不起,很讨人厌。”(太宰治:26)总之,大庭的兄长精明能干、考虑周到,当面对社会地位低者时又停止表演,露出冷漠本性。

除了兄长,文中对大庭父亲描述仅寥寥几笔。在大庭家中得知殉情事件后,小菅说大庭老家“鸡飞狗跳”,面对杂乱的家庭,作为家主的父亲表示:“可是他父亲说别管他。”(太宰治:10)当大庭与真理提到父亲时说:“我哥哥那样还算是好的,哪像我爸……”(太宰治:26)一个精明古板的封建大家长形象便跃然纸上。

然而,这样两个在外表演得体的人物形象,其虚伪表演之下却流露着对大庭的爱护。大庭认为兄长会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而从小菅转述的话来看兄长也试图理解弟弟,努力猜测弟弟自杀的原因。兄长进行的一系列社会化表演,巧妙地与警察周旋,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庭。而在兄弟二人交谈时,兄长也没有进行表演,没有作为长兄训诫弟弟,而是坦然与大庭谈论家庭衰弱状况以及对他的期盼。而出现的第三个家庭成员即母亲也为孩子操碎了心,连大庭可能没有换洗的衣服都提前考虑到了。

文中对叶藏家庭的描写着墨不多,但从小菅与兄长的谈话中可以判断是一个严守社会规矩的典型封建式大家庭。然而在虚伪的表演之下,也流露着作为家人对大庭的关心。

四、陌生人的善意:彻彻底底的真实

小说中除了大庭的朋友及家人外,还有一个人物出场次数颇多,那就是负责照顾大庭的护士真野。戈夫曼的拟据理论是解释人类人际交往行为的社会学理论之一,其中可见表演这一行为在人类社会中的普遍性。但是,纵览全文,护士真野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进行表演,而是坦诚对待所有人。她出身虽平凡,但面对身为富家子弟的大庭等人也不巧言奉承,同处一室时她搬来屏风将自己与大庭小菅隔开。作为护士,面对医院地位更高的院长等人她也不刻意讨好。她从来不吝惜对他人施以善意。在大庭得知阿园死讯痛苦哭泣时,她小心关上房门,自己在外伫立,默默守候。出于对大庭的怜悯,她默许小菅喝酒进入病房与大庭交谈。在大庭心情好转、三人热闹起来但遭护士长责骂后,她依旧不制止三人。她真诚待人。即使提到自己的丑事(脸上的伤痕),也不回避。小说中大庭好友及兄长反复猜测大庭殉情的原因,但是大庭没有向至交好友倾诉,也没有向兄长家人交代,而是选择了告诉真野。

真野名字中的“真”是日语“真面目”一词的“真”,代表了真实(宫崎三世:2009)。结合小说题目真野的姓名,即指在真实的原野上,“小丑”开出了真实的花朵(徐利:2016)。真野这一人物形象全然真实,在小说中代表了与虚伪的表演行为相对立的真实。

五、结语

戈夫曼的拟剧论提出社会和人生是一个大舞台,社会成员作为这个大舞台上的表演者都努力表演,关心自己在观众心目中的形象。而表演这个行为在社会处处可见。《小丑之花》中既有飞驒、小菅、大庭长兄以及大庭等人物形象自己在不断表演,也有完全坦诚、丝毫没有表演意识的真野。飞驒与小菅为了朋友的心理健康及安全努力表演,当表演崩溃时不愤怒而是惊喜于能更了解朋友的真心。长兄在社交场合时刻表演,迎合社会上的期待。而他的这种表演在目的上却是为了帮弟弟免去因殉情引起的牢狱之灾。在面对自己弟弟时,也不选择表演,袒露心声。护士真野作为陌生人依旧不吝善意与真诚。《小丑之花》中各个人物看似在不断表演,可其中隐藏的真实却令人动容。

参考文献:

[1](日)太宰治.小丑之花[M].邓峰译.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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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梦瑶,江苏扬州人,西安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