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马俊才 郝红星

河南新郑胡庄战国韩王陵考古发掘纪实封土下的王侯

文 图/马俊才 郝红星

明明是两座坟头,为什幺只有一条墓道?

既然是两座大墓,何必造得如此亲密?

七零八落的陵墓又能恢复历史的几分容颜?

引子

在快车道里奔跑数百年,这车老了,老得不行,快散架了;在黄土地上流淌数千年,这河淤了,淤得不行,成了一望无际的沃野。如今,同样的霉运落到郑国头上,这个曾经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小伙,经过431年的沧桑岁月,已成蹒跚老人,被身后赶来的韩国——又是一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小伙儿,一脚踹翻在地。

韩灭了郑,把都城搬到了郑国故都,接收了大批资产,又出了几任有作为的国君,成了战国七雄之一。经济发展,人口增多,国王的陵墓不能像郑君那样憋屈在城内了。始祖山雄浑漫长,溱洧水欢快喧畅,在这山为屏风水为席的黄土中开挖自己的身后墓道,足以达成自己和这块土地生死相依的心愿。如此这般,一百多年过去了,在始祖山下的潩水、洧水(现名双洎河)间,蘑菇般升起了冢岗、许岗、苗庄、王行庄、柳庄、暴庄、胡庄、宋庄、冯庄、七里井等10余处高高在上的韩国陵冢。

不知道韩国从山西出发,一路扫荡到河南算不算武力移民,这些大槐树底下来的人给河南带来了巍峨壮观的坟丘,一改过去“不封不树”的平淡,有些大墓顶上还建有花哨的亭堂楼榭,周围挖出深峻的壕沟,俨然成为观光胜地。

高大的封土丘除了引起人们的追思敬仰,还勾起盗贼的无限欲望。韩国迁郑之前的郑国陵墓尚未发现,在始祖山下的这些韩国陵冢,一个个却成了盗墓贼的“观光乐园”。1992年12月24日、1993年12月、1994年10月底、1995年1月,此地多次被盗,尤其是1995年,盗墓贼竟然明目张胆地用起了炸药。

幸运的是,盗墓贼动静太大,被村民及时发现。当地公安与文物部门抓获4个本地人、3个外地人,果然是里应外合、按股分成式作案。公审后,盗墓之风被刹住,胡庄韩王陵夜深人静时,又可听到昆虫们自由欢快的叫声了。

韩王陵分布示意

潇洒雁阵韩王陵

前边说过,在郑韩故城西、南两个方向的潩水与洧水之间,有10余处高大的土冢群。这些土冢群的土冢数量1~5个不等,土冢有高有低。它们都是韩王陵吗?当然不是,因为韩灭郑后,又过145年就灭亡了。这145年间经历了3代侯、5代王,最后一任韩王安不知所终,所以少则7陵,多则8陵。那幺如何来分辨这10余处土冢哪些是王陵,哪些不是呢?

郑韩故城内外遗迹分布

郑韩故城 东周时期郑国和韩国的都城遗址,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61年),20世纪全国100项重大考古发现之一,也是首批国家重点扶持保护的36处大遗址之一。位于河南新郑市区,坐落在双洎河与黄水河交汇处。原为郑国都城,韩国于公元前375年兼并郑国,迁都于此,因此成为韩的都城,直至公元前230年秦灭韩。

城址略呈不规则长方形,东西长约5000米,南北长约4500米,城墙先后经过春秋和战国两个时期的构筑。中部有一道南北向的隔墙,将故城分为西城和东城两大部分。城墙为夯土筑成,高10米左右,最高达16米,基宽40~60米,顶宽2~5米。西城内的中北部一带分布着比较密集的夯土建筑基址,在这片建筑基址区的北部,有一座规模较小的城址,可能是宫城遗迹。宫城址略呈长方形,东西长约500米,南北宽约320米,已发现北门和西门的遗迹。宫殿遗址西部目前仍可见一处地面夯土高台建筑遗存,俗称“梳妆台”,台基呈南北向长方形,南北长约135米,东西宽约80米,高8米。台上有陶井圈构筑的水井和埋入地下的陶排水管道,在台基外面地下发现有夯土筑成的围墙遗迹。宫殿区有冷藏食品的“凌阴”遗址。东城内分布有粮窖、埋藏青铜器的祭祀坑、铸铜作坊、制骨作坊、制陶作坊、铸铁作坊等遗迹。城址内外有春秋、战国时期墓葬。

为了寻找韩王陵,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新郑工作站站长蔡全法先生就带着现在是中国科学院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系教授的宋国定,对郑韩故城周围这些庞然大物进行了调查与钻探,发现这些墓平面多为船形或“中”字型,少数为“甲”字形,多数墓旁还有车马坑、陪葬坑。从墓葬表面和局部夯土中发现的陶片来看,它们的年代应为战国。墓长数十米至上百米,宽15~20米。各墓简介如下:

辛店镇冢岗大墓,单冢,高12米,直径30米。平面呈船形,长60余米,宽7~14米。

辛店镇许岗大墓,四墓东西并列,三冢不存。平面为船形,长110米以上,北侧有车马坑、陪葬坑。对其发掘表明,时代为战国中期,一墓是侯陵,其余是夫人陵。墓葬具有墓道几乎与墓室等宽、积石积炭、墓壁涂朱涂白、墓内有临时建筑、墓道底与墓室近平等特点。

城关镇苗庄大墓,双冢东西并立,冢高6~10米,直径20~32米。平面均为船形,长62~97米,宽7.5~12.5米。冢北侧有四个长方形陪葬坑。确定是韩王陵。

观音寺镇王行庄大墓,四冢东西并立,冢高5米。平面均为船形,长121~163.5米,宽8.5~21.5米。确定是韩王陵。

观音寺镇柳庄大墓,三墓东西并立,最东一座已无封土。西冢平面呈“中”字形,南墓道长51米,北墓道长24米。中冢平面呈船形,墓室和墓道总长60米。东冢为长方形竖穴土坑墓。确定是韩王陵。

这5处冢群沿潩水河左岸分布,距离潩水河2公里左右,一字排开,规整得很。这里有始祖山麓最好的风脉。除最西端的冢岗没有夫人墓外,其余4处可以猜测它们就是韩迁郑后的几任侯陵。

城关镇暴庄大墓,分成南北两排,北排三冢东西并立,南排两冢东西并立。北排东冢平面呈船形,长55.5米,墓室最宽处12米;中冢平面为“甲”字形,墓道长21米,宽7米,墓室南北长15米,东西宽10米;西冢平面呈“甲”字形,墓道长21米,宽8米,墓室南北长8米,东西宽12米。南排东冢平面“中”字形,长94.5米,墓室边长13.4米;西冢高12米,直径38米,封土下压两个方形墓葬,其中一座南北长6米,东西宽4米,另一座边长5米。可以确定是韩王陵。

韩国世系表(公元前403~前230年)

城关乡胡庄大墓,双冢连为一体,顶部分离。经考古发掘确定是为战国晚期韩王陵。

胡庄大墓封土

先秦陵寝制度中,坟丘经历了从无到有的过程,最终成为中国传统丧葬习俗中的定式。

初时,墓葬上方没有坟丘。《易·系辞传下》:“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藏之中野,不封不树。”考古证实,商代的墓葬,如武官村大墓和妇好墓之上都是没有坟丘的,当时的墓葬等级是依据墓道多少、墓穴面积、随葬品和人殉牲殉数量来定的。与北方同时期墓葬出于礼制方面的考量不同,长江以南气候湿润,地下水位高,向下挖容易出水,当时防潮工艺差,只能采用平地积土堆筑坟丘的办法。

坟丘式的墓葬肇始于春秋晚期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孔子就是这一潮流的践行者之一。《礼记·檀弓》记载,孔子因为常在列国旅游,为了方便回家认出父母墓位,在墓上堆了四尺高的土丘。据说当时土丘堆法有四种,各依土堆外形有一名字。河北易县燕下都16号墓上有夯筑封土,筑于战国初期,方中略圆。战国中期以后,坟丘墓葬流行开来,以至于《墨子·节葬》中批评贵族“棺椁必重,葬埋必厚,衣衾必多,丘垅必巨”,这里不但指出了高大封土,多重椁棺,还指出衾被的奢靡。

这种坟丘式墓葬不仅便于墓主亲属识别,也便于后人和盗墓贼识别。另一方面,西周建立起来的礼乐制度在春秋时遭到破坏,礼制是以宗族约束个人,以亲疏别远近。周代礼乐制度中祭祀的主角是大宗子,祭祀的方式是庙祭,宗族约束力的减弱,必然导致宗族墓地中嫡庶长幼有序的排列被打破。

随着封建制度在各国的逐渐确立,墓葬制度方面的规定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商鞅变法中也有对墓葬制度的规范,《商君书·境内》中说,官员的等级通过坟上所植树木的多少来表示。此外在战国时代,棺椁的厚薄、衣裳的简繁、封土的大小和高低都能体现出等级的高低。

另外,封土的出现也考虑到出土的处置问题。高等级的大墓除了要放入墓主本身外,还有数层木制的棺椁,大量精美的陪葬品,牲殉和人殉的遗体,用以防腐、防潮、防盗的木炭、沙土、石料和白膏泥,这些东西往墓里一放,土就无处回归,为了免去运走的麻烦,直接堆积在墓葬上方形成了高大的坟丘。当然这并不是坟丘形成的主要原因。

梨河镇宋庄大墓,两墓南北排列,北冢高10米,周长110米;南冢高12米,周长130米。但“甲”字形北墓南北总长10米,墓室长宽均为4米;船形南墓南北总长40米,墓室最宽5.5米。这两墓墓形偏小,可能是韩国高级贵族墓。

梨河镇冯庄大墓,单冢,高6米,直径20米。平面呈“中”字形,总长98米,墓室南北长32.5米,东西宽30.5米。墓周围发现一个陪葬坑及大量的中小型土坑墓。可能是韩王陵。

这4处墓冢一字排开,分布在洧水右岸,正好与前述的5处墓冢相对,相距6公里左右,像翩飞的雁阵,组成了两河间最壮丽的冢群。宋庄冢大墓小,似可排除,其余3处有可能都是韩王陵。这样,判断抑或猜测的陵数正好与韩迁郑的王数相合,是历史的真实,还是人为的狂想?

疑窦丛生王侯墓

2004年,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郑州段文物点调查、复核工作起动,调查人员发现规划设计的干渠不仅要把胡庄墓群“剖膛开肚”,还要把胡庄村西北的那个貌一实二的大冢连根拔起。根据相关法规政策,王陵一般不允许主动发掘。胡庄这座大墓处境相当尴尬,说它是韩王陵吧,旁边没有夫人墓,只钻探到一条墓道,说它不是韩王陵吧,墓冢有两个峰,分明告诉人们这里有两个墓,在附近的文物调查中又发现许多汉代空心砖残片,这更增加了它的不确定性。鉴于南水北调中线干渠工期紧张,如果往东改线,胡庄、徐庄要拆,往西改线,暴庄要拆一部分,劳民伤财更多。2006年9月,国家文物局考虑再三,批准发掘胡庄大墓。

钻探

2006年10月上旬,发掘前我们对大墓及大墓南北干渠占用的地段进行了详细钻探,发现了密密麻麻的中小型土坑墓,大墓仍只有一座,南北各有一条宽大墓道。询问胡庄村民,他们言大墓二冢原来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只能过一张犁,天长日久缝隙越来越宽,变成两个冢了,还传说这里埋的是两个人。

到底是一冢还是二冢?仔细观看,封土确实西高东低,西冢高8米左右,东冢高5米左右,冢尖相距8米。两冢上灌木覆顶,杂草丛生,在北风中跳着各种舞姿,有几片金黄的树叶卡在灌木的枝条间,风一紧便发出吱吱的叫声,颇似让人心绪澎湃的风笛声。

找来探铲,分别在两冢的正北面打了几个孔,夯土微有区别,不足以断定就是两个墓,考古发掘两米之内土色有异太正常了。怎幺才能区分是两个墓呢?只剩一个办法,就是在一条横线上打穿夯土层,看夯土的厚度是否一样,不一样的话,就是两个墓。果然,西冢夯土较厚,东冢夯土略浅,我心头突然像有只兔子狂奔,看看地面,又傻了眼,这幺多汉代的东西哪来的?就算有两个大墓,如果是汉墓又怎样?还不是空欢喜一场!那只兔子顿时泄了气,瘫倒在地。

布方发掘

10月中旬,钻探已不可能再有什幺大的突破,轮到抽丝剥茧,去伪存真的发掘清理上阵了。我们首先要去除两冢表面的杂草野树以及它们赖以生存的腐殖土,与此同时,冢北侧开始布方发掘。

11月中旬,冢北发现大面积墓道夯土,有二十几座中小型土坑墓和空心砖墓被夯土叠压。空心砖墓最早出现在战国晚期,大墓压在空心砖墓之上,必定要比空心砖墓晚上一段时间。为什幺这样说呢?战国晚期这里是个墓地,以中小型墓葬为主,如果再有别的墓进来,一般会按序埋在旁边,不会大规模破坏先人的墓葬。有一种情况,这个墓地荒芜很久,后死的人不知道这里的具体墓位,把大墓建了进来,发现下边有许多中小型墓,也顾不了那幺多了。屈指一算,大墓真的可能是汉墓了,我的心渐趋冰凉。

发掘仍在继续,经仔细辨认,东西冢间的夯土上,一条南北向分界线赫然在目,就是两座大墓!考古就是这幺奇妙,探铲无法分别颜色相近的夯土,通过手铲的刮铲,即使夯土颜色十分接近,只要有打破关系,平面上就能看到两者之间的那根线,这就是土的呈色现象。这两墓西墓先建,东墓后来,打破了西墓墓道的东部,不用说,西冢也会被削掉一小部分。

12月10日,中小型土坑墓和空心砖墓清理完毕,墓冢上的附着物也清除干净,大墓终于露出百孔千疮的躯体,好似一个衣衫褴褛的要饭花子,我眼泪差点掉出来。太惨了,冢上、墓道旁,到处是盗洞,西冢上有4个,东冢上有5个,盗洞里还有大量的石块、陶片、漆片。漆片告诉我们,盗贼已经光顾墓的核心部位,这是考古人最不愿看到的事情,因为一个盗洞就会把偌大的古墓东西拿空,并摧毁墓内有用的信息,搞得发掘者连墓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想到又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汉墓,我的心差不多已经死掉。

去除封土后的西墓(M2)西散水

西墓(M2)东散水与屋顶瓦砾

“中”字形制

失望间,我的眼睛注意到一个现象,犹如一道闪电刺入心中,心骤复活。什幺现象呢?围着两个冢转了几圈后,忽然发现西冢呈“中”字形,东冢过于残破,南部也有“中”字形的残迹,重要的是,这两冢的边缘只比墓室宽1米,显示的夯层厚10厘米,夯窝圆形平底,而这几样都是韩王陵封土的特征。

更兴奋的事在后头,西冢距地面3米高的半腰上发现了“中”字形冢上建筑,这在国内可是首次发现。建筑由保存较好的散水、壁洞、柱石和部分屋顶瓦砾层组成。

散水由料礓石和石子掺合夯打而成,表面呈青白色,虽经2300多年风蚀仍异常坚硬。从残存的部分柱灰上的红漆痕分析,柱子髹有红漆。冢上建筑涵盖的封土表面发现有涂白涂朱现象,白层在下,朱层在上,说明建筑的主要功能可能是用来保护装饰过的封土。由白色散水、红色柱子、青色瓦顶构成的冢上宫殿式建筑笼罩着高大的红色封土,巍峨壮观,是此墓惊世骇俗的建筑特色。这种形态的建筑是此前商周时期高级贵族墓上平地建筑转变到秦始皇陵封土以外设便殿之间的过渡形态,目前只在河北灵寿中山国王的坟冢上发现过,但中山王陵的冢上建筑为多层台阶回廊式,胡庄西冢为单层式,南北墓道上还建有斜坡状通道,使建筑平面呈“中”字形,将上部土冢完全覆盖。

无疑,胡庄大墓为韩王陵!

这个特别的陵墓还有个特别的特点:“中”字形墓穴、“中”字形封土、“中”字形冢上建筑,三者层累地构成了形制上独一无二的“三中全会”模式。不管怎幺说,干渠改道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有把这个浑身窟窿、“中、中、中”的陵墓挖下去。

胡庄墓地东周墓

M342出土玉虎及镶金玉错金银铜带钩

大型夯基

古怪建筑接连出现。12月11日,西冢的南侧、西侧出现一个曲尺形夯土坑,南北长35米左右,东西宽9.5米,北半部压有大量的现代坟,致使坑的确切长度与形状未知,而东冢的对应位置并没有这样的设置。它有什幺用意?是车马坑还是器物坑?许岗韩王陵的车马坑、陪葬坑位于墓室的南北两侧,东西向,像卫队似的,这个坑与它们大相径庭。按照一般思维,先秦大墓墓侧出现的车马坑概率大些,但胡庄大墓考察的可不是专家们对概率的掌握程度,而是他们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

12月24日,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也经不住寒冷的刺激,决定对这个曲尺坑的南部进行清理。为防万一,我按最复杂的迹象——车马坑来清理,要求技工们只用竹签、毛刷,辅助手铲干活,以免即将出现的车痕被毁。这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干活方式,进度可想而知,直到2007年元月2日发掘区始见底。坑深2米,上壁规整,下部不规则,底东高西低,填土中未见车马痕迹,有少量板瓦、筒瓦。这坑既非车马坑,也非器物坑,我一拍大腿,这是大型夯基!是陵旁的大房子。墓旁立房是周代以来绝无仅有的现象,堪称离奇之发现,只是这弯拐得太急,让人一愣一愣的。还好,遗憾之余是欣喜,没挖到宝贝,挖出房址让我们有新的思考角度。

围沟

当人们的眼光紧紧盯着千层饼似的夯土堆时,外围的发掘又让我吃惊得张开了嘴巴,随后是乐呵呵的傻笑。2006年11月10日,我们抽出人力发掘冢西北和西南的平整地块,共清理200多座东周墓。

就像两冢墓道破坏了一些东周墓的上部,三周相互连通的方形环壕冲断了不少土坑墓与空心砖墓,应该是大墓的围沟。围沟的发掘经历整个工期,直到2011年6月才草草结束。

陵园西南打破墓葬之环壕

陵园南环壕

最外一道围沟南北长237米,东西宽165米,沟内面积近4万平方米。沟呈倒梯形,口宽4米,底宽0.3米,深5米。中围沟内缩20米,内围沟再内缩20米,外沟与中沟在西北角有沟槽连通,中沟与内沟在西南角连通,三沟南部正中为门道。从沟底深度来看,三沟的水在多余的时候能从外沟东北角的沟槽排泄出去,这种集景观与防御于一体的系统在国内同期墓葬中尚属首见。从空中看,两冢在上,大致呈圆形,三沟在下,为方形,是否采用天圆地方的概念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三沟显然象征着墓主人生前居住的城郭。由此,其身份非国王莫属。

东墓(M1)积石积炭

宏伟奢华的地下世界

地面下的发掘同样荆棘丛生,寸步难行。

本以为许岗韩王陵发掘之后,已掌握了韩王陵的一般规律,谁知胡庄大墓这个韩王陵中的非主流,还要别出心裁地展示它与众不同的特点。

在两座墓的墓道近口部都发现了高低不同的奇特版台。东墓版台高1米,西墓版台高3米,面上有明显的木板痕和绳子洞,西墓版台下还发现一排立柱洞,是古代单面版筑夯土的绝好见证。它们早于墓室的封填,到底有什幺用途?在东墓一个盗洞里,清出了一个宋代盗墓贼的白骨,呈四脚朝天被砸死状。在他头上的夯土中清出了一层圆木灰痕,直径0.1~0.3米,残长3米多,圆木灰的上下都是夯土,这又是什幺结构呢?

2008年2月28日,东墓呈“口”字形的石头墙出现了。石墙由大小不同的各色卵石和不规则石片垒成,里面夹杂些许木炭,这就是周代诸侯以上贵族才能用的积石积炭墓,兼有防潮和防盗的双重功用。

在积石积炭顶面以上的墓壁上,发现了涂白涂朱精美的装修。白色物质主要成份是氧化钙,与石灰成分近似,用作墓壁底色。《周礼·地官·掌蜃》里有王侯墓用蚌壳烧灰防湿消毒装饰的记载,故推测白色涂料为蚌壳灰。近底部高约0.8米的涂白上再涂朱红颜料,类似现代的墙裙,非常美观。墓道底经过夯打处理。

2008年5月21日,东墓发现了前庭的局部,前庭地面上还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整个墓室如同墓主生前的豪华院落。

2008年6月7日,东墓墓室里发现了下塌的椁顶,椁顶非一般贵族墓的平板式,而呈两面坡式屋顶样,由涂泥层、椽木层、檩木层、脊内夯土、椁顶板层五部分组成,与椁壁组成世所罕见的屋形椁,活脱脱就是把墓主生前的房间搬到地下来了。

在东墓椁口东西两侧各有3个很大的柱洞,难道这里还进行过拆迁?经过仔细观察,发现东柱洞距墓壁很近,大墓建造绝非短时之功,按照“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的礼仪规定,诸侯大墓建造时间为五个月,期间不可避免要下雨,排水设施不能少,这六个大柱洞就是防雨大棚的柱洞。建造椁室极为复杂,先放入重棺,再封椁顶,事先支起高高的雨棚很有必要。因西冢高立,雨水自然不能向西,向南北方向排水又不划算,墓道太长了。所以,大棚应做成西高东低的一面坡式。至此版台的设置也有了答案,乃为防雨水灌入墓道而建,版台既可挡水,也可做支柱。

西墓椁室同东墓椁室一样,只是更加复杂坚固,除了涂泥层、椽木层、檩木层外,椁脊夯土内竟然夹了四层大圆木加固防盗。最上层圆木之下出现了大片的烧土,这又玩什幺名堂?难道墓内发生过大火?

发掘人员对胡庄大墓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和古怪发现已经有点麻木,但内部着火是个重要事件,一定要搞清楚谁点的。后来想起西冢没揭掉时,东散水上有一个汉代大盗洞,向下挖穿了椽木、檩木、第一层大圆木后,盗墓贼可能觉得又是夯土,又是圆木,这圆木也太坚硬,干脆放火烧掉。

所幸,烧也没解决问题,这次盗掘无功而返。

西侧墓的墓室更宽更深,防雨任务更重,可是我们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一个柱洞的影子。2009年8月底,我们把两座墓间残存的夯土挖到底后,才发现西墓东部有一个罕见的大蓄水池,原来西墓椁室上边也搭建过一面坡式大棚,但墓室太深,没那幺高的柱子来支撑高出墓坑的大棚,只好因地制宜,在墓口搭建一个1米多高的单面坡式大棚,让水直接流到东边的水池里。为防止积水倒流入墓,大棚东檐设有高1米的夯土挡水墙。

东墓(M1)椁顶结构

登堂入室访古人

棺椁是墓葬的核心,是盛放主人遗体和随葬品的地方,在“事死如事生”的古代,这里是主人的内宅,大部分生前用物和死后定制的明器都存放在这里。

东墓(M1)

2008年11月10日,开始清理东墓的椁室。椁室由边长30厘米的方木构建,南北长7.25米,东西宽5.2米,残高2.2米。椁内还有重椁,同外椁一样,已朽成灰。椁内中央放置两棺,髹红漆。外棺形体较大,位于椁室正中,与内椁壁形成较宽的“回”字形空间,用于存放礼器、乐器、车马器、杂器等随葬品。内棺放在外棺内,西南北三壁与外棺相连,东壁有近50厘米的空间。按往常经验,这幺厉害的墓,即使盗贼经常光顾,总有看不上眼的东西,譬如陶器,或因为黑暗,有些玉饰、小铜器也会让没戴夜视镜的盗贼漏手。结果令人难以置信,玉饰没有,小铜器没有,陶器也没有,难道是薄葬,或者根本没放?不可能,重椁重棺,级别在这儿摆着。大家无不垂头丧气。

西墓(M2)

东墓的发掘情况堪称绝望,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封土更高、墓穴更深的西墓上。在西墓的西散水上,有一个长方形的西汉时期盗洞。盗洞幽长,顺着墓壁弯曲而下,每隔不远就在盗洞壁掏一个小壁龛,其中一龛还放着汉代的陶灯。长长的盗洞中不断见到遗漏的小件铜器,主要是车马器,甚至还有一个抬鼎用的大铜钩。清理这些遗物,没有一个人兴奋,大家知道,不仅大鼎被抬跑,小件也被摸得差不多了。看来,西汉时期这两座大墓棺椁还都完整结实,盗贼凿椁而入,就像进了没人看守的仓库,可尽情地拿,如果贼人中有精明细心的,完全有可能进行大扫除,像东墓那样。

2009年1月9日,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冒着零下7℃的低温,开始清理西墓棺椁。为了保护文物不在低温天气下冻坏,也顺便让参与发掘的工作人员取暖,现场打起了碘钨灯。两棺两椁自汉代以后就慢慢朽成灰状。外椁南北长7.5米,东西宽7米,残高3.5米,内外棺里外均髹红漆,棺内严重被盗。快近椁底了,发现文物的希望渺茫,碘钨灯的温暖驱走不了大家心头的寒意。

西墓(M2)椁室底及器物

铜虎首

有铭铜戈

银铺首衔环

西墓(M2)墓底鼎与铜构件

铜鸭爪

鎏金嵌琉璃粘宝石铜扣

铜纽钟

铜构件

错金银铜包角

西墓(M2)出土铜樽上的“少府”刻铭与铜鼎肩部“王后”铭

突然,技工程永刚的铲下绿光一闪,“青铜器!”他尖叫一声。群情振奋,空气立马解冻,大家好似水里的悬鱼倏地欢快游动。这一声喊过不久,一件件文物开始露头,连举着碘钨灯昏昏欲睡的民工们也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劫后余生的各种文物星星点点竟布满了椁底,棺内竟然还有几件青铜器和玉器。

经过统计,西墓共出土铜器、玉石器、陶器、骨器、银器等文物380多件,是韩国考古史上一次重要发现。铜器中礼器有小圆鼎1件、高柄豆1件,乐器有钮钟2件、大铜铃4件以及较多的小铜铃,兵器有戈3件和成捆的箭镞,车马器有车軎、马衔、节约、马镳等。这些是贵族墓中常见的青铜器。让大家眼花缭乱的青铜杂器,以样式繁多、性能各异的构件为大宗,数量在150件以上,许多类型为首次发现,既有器形厚重的组合式柱头件,又有带转轴的双盖弓帽,形态雅致,设计奥妙,体现了韩国高超的铸造技术和机械设计水平。

杂器中还有形态生动的鸭爪、小立兽、钟磬架、大帐座等,柄形器上还有绚丽的错金花纹,体现了韩国杰出的雕塑与装饰工艺。玉石器主要有精美的璧、圭、璜、珠以及玛瑙环、水晶环等,另有石磬10余件。椁底亦有精致的银器。

尾声

王陵区的概念最晚在商代便已形成,安阳的侯家庄和武官村均是商代的王陵区。战国时各个诸侯国都有自己的王陵区。齐国的威王、宣王、湣王和哀王的陵墓都在今临淄东南的淄河村。赵国的王陵有5座集中在今邯郸县郊外。楚国的陵区位于楚都纪南城周围的纪山、八岭山、雨台山和马山上,被秦将白起烧毁的夷陵,也是楚国的一个王陵区。新郑郊外郑国和韩国的王陵区虽然在史书中不见记载,但经过考古发掘,它们的存在也是不争的事实。

胡庄东周墓地共发掘春秋战国中小型墓葬300多座,而最重要的莫过于这组战国晚期韩王及王后陵墓的完整揭露,从而再现了当时王陵从选址、挖掘墓穴、置棺、构建椁室、积石积炭、夯筑封土、兴建墓上建筑到开挖环壕规制陵园的全过程。两面坡屋形椁室、中字形封土及墓上建筑、三重环壕等均为战国王陵考古首次发现。

这两座带封土的战国晚期韩国王陵级大墓是夫妻并穴合葬墓,东边的是夫人墓,西侧的是韩王墓,两墓均发现了由整层草泥、椽木、檩木、棚木和夯土组成屋顶形的椁顶结构,证实了《左传·成公二年》“椁有四阿,棺有翰桧”的记载,意义重大。两墓葬具均为木质“工”字形双椁双棺,是韩国王侯级大墓棺椁完整形态的首次发现。

王陵虽被多次盗掘,但余下的青铜构件、青铜兵器、金器、银器、琉璃器、玉器以及一些錾刻文字仍是研究该墓墓主身份、战国晚期金属工艺等课题的第一手资料。经过初步去锈,已在铜鼎、削、盖弓帽、车辖、鞋底形铜足等100余件铜器上发现刻铭,内容多为方向序号,其中在铜鼎和银箍扣上发现有“王后”“王后官”“太后”刻铭,在盖弓帽上发现“少府”、在铜戈上发现“左库”等韩国官署名称,可以确定这是战国晚期韩国王陵。

在冢上建筑东部屋顶塌陷区的筒瓦内侧发现了钤刻姓氏图章的纹样,筒瓦的形制和印章痕与郑韩故城内发现的能人大道大型官营建材厂同类产品相同,揭示了两者的内在关系,说明专门生产筒瓦、板瓦、脊瓦、长方形砖、凹槽砖、米格纹空心砖的这处建材厂起码部分产品是供陵墓使用的。

因刻有韩王名讳的重器悉数被盗,是哪座韩王陵成了疑问。从出土文物的形制、纹饰和陵墓所在位置分析,应是韩国的倒数第二代国王桓惠王之陵。

(作者马俊才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新郑胡庄墓地发掘领队;郝红星为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