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张茜

梳子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常见常用的小器物,历史上梳篦的形态纹饰演变可以让我们了解当时人们的审美取向、风俗文化。从考古资料和文献资料两方面都能厘清梳子在中国的起源及演变过程,并且能够看到梳篦除理发之外的其他功能,如装饰、教化、传情、医疗等。

文献资料

先秦

在先秦典籍里,已经有了“栉”字,如《礼记·玉藻》记载“栉用椫栉,发晞用象栉”;《左传·僖公二十二年》载“君之使婢子侍执巾栉,以固子也”;《诗经·周颂·良耜》载“其崇如墉,其比如栉”;《礼记·曲礼上》载“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庄子·则阳》载“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从这些文献来看,先秦时期栉有理发的功能,同时通过栉的使用规范来体现“礼”。

甘肃瓜州县榆林窟壁画女供养人像

两汉

两汉时期文献记载的有关梳子的内容有《政论》“无赏罚之君,而欲世治,犹不畜梳栉而求发治,不可得也”;《太平经》卷七十二“夫古者圣贤之设作梳与枇,以备头发乱而有虱也”、“发已乱不可复理,头中之虱,不可胜数,共食人,头皆生疮矣;然后得梳与枇,已穷矣”;《史记·匈奴列传》“使者言产于自将伐国有功,甚苦兵事。服绣袷绮衣、绣袷长襦、锦袷袍各一,比余一”,据清人段玉裁的注解,“比”即梳子。可以看出,两汉时出现了“梳”“篦”各自的名称和字义,还指出了梳、篦(比)之间的关系,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谓“木即,梳比之总名也”。

隋唐之后

隋唐直至宋元时期的文献中对梳子有不少记录,孙思邈《备急千金方·肺藏》“梳齿间刮取垢水服之”;崔涯《嘲李端端》“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旧唐书·文宗本纪》“丁巳,命中使于汉阳公主及诸公主第宣旨:今后每遇对日,不得广插钗梳,不须着短窄衣服”;《事物纪原》“赫胥氏造梳,以木为之,二十四齿,取疏通之义”;关汉卿《救风尘》第一折“出门去,提领系,整衣袂,戴插头面整梳篦”;汤舜民《赠钱塘镊者》“乌犀篦雕锼得纤密,白象梳出落得新奇”;岳伯川《铁拐李》“第三折卖东西到家里,到家里看珠翠,看珠翠寄钗篦,寄钗篦定成计,定成计使良媒,使良媒怎支持,怎支持谎人贼”。隋唐时期妇女以插梳作为装饰,梳的装饰功能突出。宋元以后延用这种装饰方式。

到了明清,文献中有关梳子的记载更多。冯梦龙《醒世恒言·金海陵纵欲亡身》“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罗贯中《三遂平妖传》第四回“永儿去头上拔下一条金篦儿来,喝声:‘疾!’手中篦儿变成一把宝剑,指着两边军马,喝声道:‘交战!’只见两边军马合将来,喊杀连天”;《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于是走到翡翠轩小卷棚内,坐在一张凉椅儿上,除了巾帻,打开头发。小周儿铺下梳篦家活,与他篦头栉发”;《野叟曝言》“蛟吟脸上泛出两朵桃花,垂头不语。鸾吹洗面,便来捧巾,梳头便来理栉”。明清时期,梳子普遍出现在文学中,作为一种文学意象。

从文献记载中可以看出,隋唐至明清,“梳”“篦”均有使用,并且梳、篦的功能也有区分,颜师古《急就篇注》:“栉之大而麤,所以理鬓者,谓之疏,言其齿稀疏也;小而细,所以去虮虱者,谓之比,言其齿密比也。”梳子主要用于梳发,篦主要用于去虱子。清末至现在,梳、篦的界限逐渐被混淆,人们多只知梳而不知篦。

考古出土的梳篦

虽然典籍中有记载的最早的梳篦出现于炎黄时代,相传是轩辕黄帝第二妻室“方雷氏”发明的,也有传说梳子是炎帝身边的赫胥氏发明的。但考古资料表明,梳子的产生是早于黄帝时代的。中国目前发现较早的梳子是山东泰安大汶口文化遗址出土的象牙梳,此时梳的形状以及制作工艺已经相当成熟,所以梳子的起源应当早于这个时代,未曾发现更早的实物,可能是因其制作材料难以长久保存。

尽管梳子的总体演变趋势是从竖高向扁长演进,但在每一个时代,梳篦的各种形态都是存在的。这里借鉴故宫博物院杨晶研究员在《中华梳篦六千年》中的方法,将常见的梳篦造型分为以下几类:

长方形梳篦

梳篦整体近长方形,高度明显大于宽度。这种形制的梳子自史前时期问世以来,一直延续使用到汉晋时期,考古发现的分布范围相当广泛,涵盖黄河和长江流域。江苏邳州刘林遗址M2和M184出土两件骨梳,属于大汶口文化早期,距今6100—6000年,这是黄河下游已知最古老的梳子。两件骨梳整体呈竖长形,梳背平脊,梳齿稀疏且较粗,分别为四齿和五齿。

浙江嘉兴吴家浜遗址M5出土一件象牙梳,该墓葬属于马家浜文化晚期遗存,距今6000年左右,是长江下游地区已知最古老的梳子。梳子整体呈窄长形,梳背长度明显长于梳齿,有五枚梳齿,梳齿较细。

已知夏代的梳子,仅见于河南,郑州洛达庙遗址出土梳篦呈长方形,顶部平齐,呈倒梯形,底部有三齿,今已残缺剩余一齿。梳背部装饰有弦纹。

商代的长方形梳子在郑州商城、安阳殷墟王陵都有发现,这一时期梳子梳背多长于梳齿,梳齿较为稀疏。郑州白家庄发现的一件象牙梳,梳体为长方形,高8.5厘米,宽5厘米,共10齿。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两件玉梳,一件骨梳,都约为长方形,8—15齿,握手处雕刻鹦鹉和饕餮纹。

西周时期的长方形梳子在北京、山西、新疆等地都有发现。这一时期的长方形梳子多为凸脊,梳背略长于梳齿,梳齿较早期变多。

东周至汉晋时期的长方形梳子在河南洛阳、湖北随县、湖南长沙以及新疆等地都有发现,这一时期虽然梳子还是呈现长方形,但是高度已经逐渐趋同于宽度,接近方形。汉晋以后长方形梳几乎不见。

扁方形梳篦

扁方形梳篦即梳体呈横向的扁平式,通高短于宽度。这种造型的梳子自史前时期就开始出现,一直沿用至今,分布亦十分广泛。山东莒县陵阳河墓地79M12和M19各出土一件骨梳,形制规格基本一致,整体呈扁长方形,梳背和梳齿基本等高。湖北郧县青龙泉遗址F6出土一件扁方形象牙梳,梳背较短,梳齿较长。

两周两汉时期扁方形梳子多见于新疆地区,这一地区环境干燥,易于物品保存,故木质扁方形梳子较为多见。隋唐时期的扁方形梳子目前仅见于新疆地区,吐鲁番阿斯塔那墓地72M205出土一件扁方形木梳,整体呈规则的长方形,梳背对梳齿呈半包状,梳齿较多。明代的扁方形梳子,在上海、江苏和广州等地有发现。

鱼尾形梳篦

河南郑州洛达庙H316出土长方形梳篦

陕西宝鸡竹园沟国墓地M13出土长方形梳篦

山东莒县陵阳河墓地79M19出土扁方形梳

图①香港关氏藏春秋时期双鸟式牙梳

图②山东新泰周家庄东周墓地M1战国早期双虎式骨梳

图③新疆于阗圆沙古城出土六边形梳篦

图④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M1西汉马蹄形木梳

图⑤ 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M47秦汉时期马蹄形木梳

鱼尾形梳篦的梳齿部位呈扇状打开,上窄下宽,形似鱼尾。这种造型的梳篦肇始于史前时期,盛行于东周时期,主要分布在中原和东部地区。目前已知最古老的鱼尾形梳子是山西襄汾陶寺遗址M282出土石梳,其年代距今4500—4300年间。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也出土有鱼尾形的玉梳。春秋时期的鱼尾形梳子在河南淅川,山东沂南、莱芜,山西长治等地均有出土,梳背或平脊或有装饰。这种梳篦出现的时间较早,主要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在此之后几乎不见。

六边形梳篦

六边形梳篦,平脊,梳背呈梯形,梳齿部分呈长方形,整体呈不规则的六边形。这种形制的梳篦流行于东周时期。湖北江陵九店墓地出土了十余件六边形的木梳篦,梳背较梳齿短,梳篦整体涂黑墨,有的在墨上施彩。此外,江陵雨台山墓地、荆门郭店一号楚墓也有发现六边形的梳篦,新疆鄯善、于阗等地也有该造型的梳篦出土。这种梳篦出现时间较晚,流行时间较短,分布的地域亦不广。

马蹄形梳篦

梳背弧曲,齿部平直,上圆下方,形近马蹄状。这种形制的梳篦最早见于西周时期,之后自东周时期到南北朝时期一直十分流行,其分布区域相当广泛,几乎涵盖全国各地。陕西宝鸡竹园沟国墓地M13中出土一件西周铜梳,梳身下端平直,上部圆弧,边缘装饰有弦纹,是目前所知最早的马蹄形梳子。东周时期马蹄形梳子大量出现,尤其以楚国及周边列国居多,如江陵九店楚墓、雨台山楚墓、曾侯乙墓、长沙楚墓等。秦汉时期马蹄形梳篦分布也较为广泛,与之前相比背部明显变薄。秦汉以后,竖长的马蹄形梳篦逐渐变矮,向着横长的趋势发展,逐渐为箕形的梳篦取代。

箕形梳篦

图①江苏南京江宁镇建中村南宋墓出土宋代玉梳

图②江苏丹徒丁卯桥唐窖藏出土隋唐木梳

图③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北凉彭氏墓出土北朝箕形木梳

图④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清代璜形象牙梳

箕形梳篦的背部微弧,两侧外侈,上窄下宽,形似簸箕。初现于魏晋时期,北朝时期也有发现,隋唐时期较为普遍,分布地区广泛,包括中原及周边地区。箕形梳篦继承了汉晋时期马蹄形梳篦的样式,五代以后逐渐衰落。南昌火车站M3东晋墓出土过这样的箕形梳篦,梳背微弧,上窄下宽。北朝时期的箕形梳篦在山西、内蒙古、新疆、青海等地均有发现,主要集中于北方地区。隋唐时期的箕形梳篦在全国各地均有发现,材质也十分多样,有木质、骨角、玉石、水晶、玛瑙、琉璃等。宋代以后较为少见。

半月形梳篦

半月形的梳篦,通体呈半圆状,梳背将梳齿半包,梳齿自中间向两边长度依次递减。这种梳篦最早见于唐代,辽金、宋、元、明清持续流行,分布地域也相当广泛,几乎包括了全国各个地区。总体的演变趋势为中间与两端在宽度上的差距逐渐缩小,整体由高向矮变化。考古目前发现最早的半月形梳子,见于山西万荣唐代薛儆墓,骨质,残断为三块,残高1.8厘米,残宽6.5厘米。五代时期这种梳子在安徽、河北、湖北、江苏地区均有发现。辽金时期,半月形梳篦主要见于河北、辽宁、北京等地区。两宋时期半月形梳篦在河南、福建、江苏等地出现较多。元明清时期半月形梳篦仍然十分流行,全国各地均有发现。

璜形梳篦

璜形梳篦即上端圆弧,下端亦圆弧,两侧斜直内收,梳齿居中且等长。这种形制的梳篦流行于明清时期,现在也有这种造型的梳篦。上海宝山明朱守城及两位夫人合葬墓中出土3件璜形木梳。上海卢湾潘允征墓出土2件璜形木梳。此外在江苏、江西的一些明墓中也发现了璜形的梳篦。北京故宫收藏的传世清代梳妆用具中有多件璜形的梳篦。

梳篦的功能

和所有器物一样,梳篦产生之初一定是为了使用的。从史前到商周时期,梳篦主要是用来梳发,梳篦上的装饰较少。春秋战国时期梳篦的装饰逐渐增多,有线刻、雕刻等工艺。秦汉以后梳篦的装饰愈加多样,有刻、雕、绘描、镂、錾、嵌、压、烙等不同的技法,梳篦不仅有梳发的功能,也兼具了装饰功能。随着社会发展,人们审美意识的觉醒,除装饰之外,梳子也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

理发

“梳”,齿疏,主要用于梳理头发;“篦”,齿密,主要用于去掉发垢;“栉”则不管其齿粗细疏密,是梳篦等理发用具的统称。从这些来看,梳篦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并且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梳和篦有着明确的区分,梳主要起到理发的功能,而篦主要用于清洁。

装饰

春秋战国时期已有插梳的实例,但不普遍,此时梳篦有玉、竹、木等多种材质,木梳篦背为半圆形,木篦背有的也呈平板状;汉代梳篦多用木、角、牙、玳瑁制成,多呈马蹄形;魏晋以后,插梳之风开始流行,唐代达到鼎盛,插梳的数目也逐渐增多,制作也较为精致,材质有金、银、玉等,极其精美;到了宋代,冠梳习俗颇为风靡,此时的妇女还喜爱戴一种名为蓬沓的大型银制梳子,而篦则是宋代士人喜爱的束发之物;宋以后,梳子的形状趋于扁长;明清以后的梳子形态无太大变化,多呈扁长状,插梳不如唐宋时期流行。

教化

晋傅咸《栉赋》曰:“我嘉兹栉,恶乱好理。一发不顺,实以为耻”;《礼记·曲礼上》“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父母有疾,冠者不栉”;《庄子·则阳》“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由文献记载可见,在梳发功能之外,“栉”也被赋予了教化的寓意。仪表端庄、一丝不乱是个人礼仪和修养的体现,也是对于别人的尊重,同时男女不得混用梳子也是“礼”的要求。古人甚至以小见大,以梳发比喻治国理政“发不理犹国不治”。

医疗

《黄帝内经》“一日三篦,发须稠密”;《备急千金方·肺脏》“治哭疰方,梳齿间刮取垢水服之”;《摄生要录》中说:“发是血之余,一日一次,疏通血脉,散风湿”、“发多梳,去风明目,不死之道也”;《焦氏类林》“冬至夜子时,梳头一千二百次,以赞阳气,经岁五脏流通。名为神仙洗头法”;《四库全书数术大全·养生篇·按摩篇》“如此三五过,度手于项及两鬓,更头发如栉头之状,亦数十过,令人面有光泽,皱班不生,脉不外浮”;赵学敏在《本草纲目拾遗》中对诸多材质的梳子的功用有了更直接的阐述,诸如“黄杨木者能清火,石楠木者理风”、“牙梳可辟邪,皂角木梳不膣发,柏木铅梳皆能乌发”。在众多的典籍中都记载了梳发有祛除病痛,固发生发的作用。

传情

梳子寄寓了古人的情思,是传情之物。先秦文献中对梳子的记载多是说明性文字,描述其形状、制造,甚至别称等。秦至隋以来,梳子在文学作品中很少出现。唐以后,尤其是在诗词作品中,“梳子”已经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出现。王建《宫词》“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元稹《恨妆成》“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花蕊夫人《宫词》“斜插银篦慢裹头”,李珣《虞美人》“却回娇步入香闺。倚屏无语拈云篦,翠眉低”,吕渭老《薄幸》“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等,梳子作为传情之物在诗词中不胜枚举。

到了元代,随着通俗文学的盛行,“梳子”的各种世俗意义也都渗透进文学话语中。元剧《荆楚臣重对玉梳记》中顾香玉将玉梳一分为二赠与荆楚臣作为凭信,后二人相见,玉梳复合,有情人终成眷属。明清文学中有关梳子传情的作品,如樊增祥的“忆妆”就体现了这样的闺房乐趣:“镜奁秋水照红芙,早起萧郎解辫初。熟透茜牙梳一柄,待侬梳了为郎梳。”

《孝经》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吕氏春秋》“剪发自以为牺,用祈福上帝”,成汤剪发祈雨、曹操割发代首。由此可见,古人在祭祀场合中视头发为生命和身份的象征。作为梳发工具的栉也被赋予了特别的含义,用以代指头发,甚至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梳子作为一种意象来借代那些凝结在头发中难以具象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