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黄海波

王明珂先生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一书中做过一个比喻:当我们在一张纸上画下一个圆形时,事实上是它的“边缘”让它看起来更像一个圆形。对于中原来说,广阔的北方草原作为一个地理单元对华夏文明的形成和发展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北部边缘的族群流动与中原从事农业耕作的古代中国人息息相关。从新石器时代晚期到商周,从秦汉到明清,中原与北方草原的互相窥探与较量从未停歇,边疆与族群的界限从来就不是像长城那样明确。今天,我们向草原深处驶去,来到3000 年前生活在中原的农人无法窥视到的大漠深处,寻觅疾行牧人的一丝足迹。

初上高原

2018 年7—8 月,吉林大学与蒙古国立大学组成了一个23 人的联合考古队在蒙古国巴彦洪戈尔省(Bayankhongor aimag)额勒济图苏木(Ulziit sumu)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考古发掘。

我们草原之行的第一站是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这里虽然基础建设一般,但人口超过七成以上是青壮年,使人感觉城市非常年轻、有活力。

我们参观了位于成吉思汗广场西侧的国家博物馆。从旧石器时代的岩画、石器,到新石器时代的陶器、磨盘,再到青铜时代的管銎斧、铜胄,从早铁时代的釜、衔镳,到匈奴时代的车马器、箭镞,再到突厥时期的石人、碑刻,从回鹘时期的摩尼教遗物到蒙元时期的帝国霸业展示,再到近现代民俗展品,就如一曲悠远的长调将观众带往蒙古高原深处,历览各个部族在这片土地上演绎繁衍、厮杀、逃离、迁徙。

发掘生活

最初的营地外景

7 月22 日早晨,中蒙联合考古队从乌兰巴托启程,在行驶了600 多公里后到达额勒济图苏木的考古队营地。发掘地点位于杭爱山脉与戈壁地区的过渡地带,营地附近只有几户蒙古牧人,即使这零星的几户也在距考古队几公里之外,考古队日常所需肉食全由他们提供。

次日开始正式发掘,考古队首先再次调查朝伦昂古其特地点和塔黑拉嘎地点区域内的墓葬及岩画,然后发掘石板墓。在朝伦昂古其特地点调查发现10 座石板墓,由于部分被盗掘,我们选择其中保存较为完好的4 座进行了发掘;在塔黑拉嘎地点将5 座保存较为完好的石板墓均做发掘,出土的遗物虽不算丰富,但意义重大,每座石板墓均出土了较多数量的陶片,其中有2件能够复原的陶器,这在此前石板墓的发掘中是没有的。

石板墓是蒙古草原青铜时代代表性文化遗存之一,分布于今天蒙古国和俄罗斯外贝加尔地区,从蒙古东部到阿尔泰山,从贝加尔湖到戈壁地区都有发现。

中蒙双方学生搭建蒙古包

我负责发掘的是一座近年被盗的大型石板墓。在清理墓内填土过程中发现该墓在早期还被盗扰过,通过墓葬东侧立石被砸毁并掩埋的迹象推测,早期盗墓者或曾与石板墓人群为敌,他们盗墓已不是以挖宝为目的,而是掘其祖坟,以断其祀的报复性盗掘。近年的盗掘则是单纯的盗宝行为,盗坑穿透墓坑。一块未能移出的墓坑上的大盖板石竖向立于其中。

发掘石板墓需要耗费大量体力,每一位队员负责自己墓葬的搬石、去草、拎土等工作,而蒙方几位力气大的同学便成了机动力量,只要哪里有需要就会加入到该组中成为必不可少的一员。队员中两位女同学主要负责发掘区域的测绘工作,但只要当日的测绘任务完成就会立马投入到发掘工作中,工作激情完全不输男同学。

笔者负责发掘的朝伦昂古其特地点石板墓

基于文物安全的考虑,考古队每天要在山上留两个人看护。而光秃秃的石头山没有任何掩体,疲惫和烈日便是折磨,因此考古队也压缩了中午的休息时间,基本是吃完午饭休息十分钟就上山,真的很辛苦。但是当时中蒙双方的老师学生们为了这项发掘任务都在倾尽而为,毫无怨言,也才有如今回忆那段时光时的甜蜜。

欧亚草原作为一个广阔的复杂地理单元横亘于中国北方,在青铜时代孕育了诸多不同于中原的畜牧文化,正是由于这个复杂的边缘环境,使得大漠以南的农业人群更加主动地区别夷、夏,同时也在加速汉民族的认同和形成。在现代国际秩序下,中国与边疆之外的各民族国家之间文化交流的途径已经不再有掠夺和战争,取而代之的是以科教文卫事业为主导的和平形式。在中蒙建交70 周年来临之时,相信双方会有更具深度、广度的考古合作项目,共襄盛举,携手共进。

参观考察

在结束了近一个月的发掘之后,中方队员先行撤离。途中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三百公里外的哈拉和林(Qara-qorum)。

哈拉和林是蒙古帝国时期的首都,由窝阔台汗敕令修建。蒙古帝国征服了欧亚大陆大部分土地后,草原深处的哈拉和林成为欧亚大陆的政治中心,此处穿梭着各国的使节和纳贡的驼队,众多亚欧商人、权贵、工匠、传教士,蒙古骑兵从世界各处掠夺回来的奇珍异器、金银珠宝都汇集于此,但随着忽必烈因蒙古贵族间的内斗而将帝国首都南迁大都,这里很快失去昔日辉煌。如今,除了掩盖在草原下的哈拉和林都城废墟,仅有额尔德尼昭孤零零地守护着昔日草原帝国的荣耀。

老师学生齐上阵

清理塔黑拉嘎石板墓

下工前的娱乐

中方队员合影

中蒙双方学生合影

离开了额尔德尼昭,我们到达回鹘都城遗址—哈喇巴拉嘎斯古城,蒙古和德国联合考古队正在这里发掘。城址位于后杭爱省浩吞特苏木境内鄂尔浑河和吉日门泰河交汇处,公元8 世纪中叶,回鹘人在此筑城。公元840 年,黠戛斯人突袭了这座都城,回鹘汗国的国运也就此终止。

哈喇巴拉嘎斯是一座面积为25 平方公里的古代大型城市,城内有贸易区、手工业区、宫城和寺庙。目前地表所见的城墙均为宫城城墙。宫城面积为600×600 平方米,城墙现存高度12米。在城墙上有许多了望塔,有南北两个城门。宫城外三面围有壕沟。宫城中心有一座塔,现存塔高14 米。在城内寺庙遗址周围发现一通用粟特文、汉文、鄂尔浑-叶尼塞文镌刻的九姓回鹘可汗石碑,石碑立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年),作者是回鹘内宰相颉于伽恩,记载的是保义可汗的事迹,又称作《保义可汗碑》。

离开哈拉和林,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到达乌兰巴托,不由感慨良多。来时是雨夜,归时亦雨夜,望着车窗上密实的雨水,想起群山,甜蜜的牧歌,深夜吟唱的孤独的歌谣,苦涩又漫长的发掘时光。那时的我,心中无比澄净。

额尔德尼昭内殿宇

寺内殿前铸有“中华民国十六年”鼎

图①哈拉巴拉嘎斯宫城图(苏联学者绘)

图②遗址外的九姓回鹘可汗石碑

图③哈拉巴拉嘎斯城址的宫城城墙

图④哈拉巴拉嘎斯皇室用井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