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佳妮

神话是构建文明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与政治、宗教等要素交织紧密。古埃及与古希腊作为早期人类文明代表,无论是祭祀仪式的颂词赞歌,还是以某某神的轶事为篇章开头的文学作品,在各类流传至今的文字载体中,神话的踪迹随处可见。

对死后世界的描绘和铺垫,是古埃及和古希腊神话的经典主题之一。在两大文明的生死神话中,“冥神”在职能、象征意义等方面存在较高的相似度。

冥神的出现—奥西里斯与哈得斯

古埃及冥神奥西里斯(Osiris)的出现可追溯至早王朝时期(公元前3150—前2686年)的创世神话。在古埃及最广为流传、最为喜闻乐见的神话,莫过于他死而复生的故事。奥西里斯是贤明的君王,他的兄弟赛特出于嫉妒,将奥西里斯装入密封木箱,投入尼罗河。经过一番周折,奥西里斯的妻子伊西斯找回了装有奥西里斯尸身的箱子。赛特又将奥西里斯的尸体分成14块,丢弃在埃及各地。伊西斯再次寻找并拼凑出了丈夫的尸体后,太阳神复活了奥里西斯。奥西里斯在复活之后,成为地下世界的主宰。

古希腊的冥神哈得斯(Hades)则是在公元前8至前7世纪出现。哈得斯最为着名的故事是劫掠春天女神珀尔赛福涅至地下的神话:哈得斯驾驶着金色战车出现在地面,把珀尔赛福涅掳到地下。德墨忒尔听到珀尔赛福涅的尖叫后苦苦寻找爱女,得知了事件的始作俑者后,她发誓在没有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之前,大地上不会长出任何植物和果实。最后珀尔赛福涅重新返回地面,而哈得斯喂她吃了石榴籽,所以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待在德墨忒尔身边,三分之一的时间则待在冥界。

以上是奥西里斯与哈得斯二者最为人熟知的神话故事,我们能够发现这两则神话都包含着某一角色遭到不测—他的亲人寻找解决方法—最终圆满解决的主要情节。由此我们能够从“冥神”这一形象来分析两位神祇在职能方面的相同之处。

高度相似的职能—丰饶之神与冥界之神

奥西里斯通常被塑造成一个人的形象,最明显的特点是青色或者黑色的皮肤,木乃伊的样貌和手中握着的权杖、梿枷。

人类的面容与神话中国王的身份相匹配,权杖代表着手握王权,梿枷则代表掌管农业。而青色象征着植物的旺盛丰饶,也契合了尸体的肤色;黑色则代表着尼罗河泥沙淤积下的肥沃黑土。古埃及人为何赋予奥西里斯这样的特征?究其缘由,与他们对自然的了解有关。

就古埃及文明的形成特点来说,尼罗河是影响最深刻的自然环境因素。它的定期泛滥,给河水灌溉范围内的植物带来复苏,也与奥西里斯死而复生的经历相符。因此,掌管冥界的奥西里斯也是掌管岁岁繁茂的植物之神。木乃伊的形象则与古埃及的丧葬习俗紧密相连。他最为重要的职责是审判死者的灵魂。

在古希腊神话中,普鲁顿(Pluton)是冥王哈得斯的另一个名字。当哈得斯以普鲁顿的身份出现时,他的身份转变成财富之神或丰收之神。在仪式的层面上,春天女神珀尔赛福涅与“种子”联系在一起。由此,哈得斯把珀尔赛福涅劫入冥府的神话,正象征古希腊人在农耕时节把种子播种到泥土里覆盖起来的情形。哈得斯与珀尔赛福涅被引申为植物之神,在希腊的部分地区共同受到崇拜。

哈得斯通常被描绘成一位手持权杖、蓄着胡须的男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神王宙斯在冥界部分权力的体现。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职能中不包括“审判”,更多的是分辨生与死,严禁生者到达冥界的土地。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奥西里斯与哈得斯两位神明的共性。他们有着冥神和丰饶之神的双重身份,地下世界和土壤、大地联系在一起形成这种共通的性质,但二者又有着极为不同的特点。首先,奥西里斯拥有地下世界的管辖权和对死者灵魂的审判权,而哈得斯则仅统治下界,以及把守生死的界限。其次,奥西里斯本身就是植物之神,而哈得斯则需要与珀尔赛福涅甚至德墨忒尔联系在一起才会出现这种引申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奥西里斯在古埃及神话中处于核心的地位,而哈得斯在古埃及神话中相对边缘。仅这三点分析,我们可以窥见古埃及人与古希腊人通过宗教性质的媒介把自然“圣化”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们对农业的重视。同时,也反映了这两个地域的人们对死后世界不尽相同的想象。

大相径庭的思想—生死认识与灵魂观念

早期古埃及人认为,死者将在地下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活。奥西里斯作为冥界审判官的身份是中王国时期逐渐成型的思想,是古埃及人从古王国时期以来对死亡的进一步认识,使他们一直存在于脑海中的、朦胧的冥界观念具体化。

这种生死认识也催生了古埃及特殊的灵魂观念。古埃及人认为人的灵魂有三个部分:巴(Ba)、卡(Ka)和阿赫(Akh)。“卡”首先来到奥西里斯的审判庭,在他王座之前有一个公平秤,阿努比斯把死者的心脏和他的“玛特”(Maat)—一根羽毛,是公平、正义和诚实,道德等价值的具象化—放在一起。若两者平衡,死者被判无罪,可以在地下世界得到永生;若不平衡,死者将进入绝对死亡。

古埃及人的灵魂观念拉近了生与死的距离和联系,把死者生前的道德因素归为死后审判的重要依据。奥西里斯不但审判死者,也实际地约束着生者,从而使古埃及人重视道德,也让他们的社会走上重人治和道德的道路。

而对古希腊人来说,死后转生从来不是他们的信念。哈得斯是冥界之王,他的子民即灵魂,相当于宙斯统治人间、波塞冬统治海洋,人以何种形式存在于哪种空间,没有对与错和道德评判。但古希腊人又是恐惧死亡的,冥界充其量是一个阴暗的、不令人满意的地方。它没有可以与世界上丰富而生动的生活相提并论的快乐,古希腊诗人的悲剧中充满了关于死亡的可悲演说。

另外,灵魂被描绘成没有意识和记忆的苍白影像,不再具备生前的智慧、思考能力和其他优点。尽管古希腊也有对灵魂的讨论,但这些都与古埃及人在同一具身体中反复重生的观念不同,而是脱出原来肉体的束缚,到达更高的境界。

两个古老文明对生死和灵魂状态的认识是截然不同的。古埃及人笃信自己会有来生,但必须经过奥西里斯的审判与生前道德好坏的验证。同时,他们的灵魂也有各自的不同分工。古希腊人认为冥府统治下的灵魂则无关生前的事迹,灵魂也成为了不具有实际意义的阴影。当人们的肉体消逝于现实后,灵魂仍然与神明同在。

源于神话的内涵—政治与宗教的关联

由于早期古埃及优越的地理环境和稳定的社会状况,王权因素从文明建立伊始就稳固成为了古埃及的根基。奥西里斯最初被描绘成一位贤明的国王,这足以说明在早期古埃及人的心目中,国王与神明是不能分割的整体。

关于奥西里斯的神话,至少在中王国时期之前完全与仪式相关,神话内容被少数职业祭司所掌握,它所引申的赞歌与颂词服务于官方的祭拜仪式。国王与祭司利用这种朦胧的早期“冥界观念”将其进一步具体化,对神明的崇拜自然也相当于对国王个人的崇拜。没有了神话基础的古埃及宗教无法发展,甚至古埃及的王权合法性与稳定性也与神话建构息息相关。

奥西里斯神话最重要的作用,是建立国王与古埃及众神的桥梁,强调了国王的身份及其合法性。在第五王朝之后,国王被神话塑造成神的后代。在神话故事中,奥西里斯与伊西斯结合生下了荷鲁斯。荷鲁斯在古埃及统一的王权国家确立后,被奉为每一位国王的保护神,可见荷鲁斯出现的时间应该早于奥西里斯。但在神话体系建构中,却作为奥西里斯独生子的身份诞生,他是继九神团之后的合法后裔。基于神话确立了这层父子关系之后,古埃及国王的世袭制得到了宗教上的强化,也确立了国王一家谱系的神圣性。也就是说,这种对冥神与国王关系的信仰,对于国王政权合法性与神明的关系是在历史发展中被层累建构起来的。奥西里斯的这种政治和宗教神话上的双重身份,既保证了王位神之血脉的纯正,又能够合法地以神的身份重生成为管理冥界的最高权力,为的是保障政治权力的永恒性和延续性。因此,从宏观上来看,古埃及的宗教以及其发展的仪式,都是为王权政治而服务的。

与之相对,古希腊因为特殊的城邦体系构成了与其他文明全然不同的宗教现象。作为一个多神论文明,它既没有来自神的启示,也没有固定的神职人员,甚至没有教理性的经文。

所以,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得到某位神的拯救与宽恕并非其一生追求的愿望。在城邦制度的外壳下,表面来看没有出现我们现在所说的“宗教”,但政治、社会生活以及各类节庆的背后则有一个宗教的维度,因为向家神、英雄或是城邦保护神祭祀已经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法国学者库朗热认为:“城邦的政治制度与城邦同时产生,它们潜伏在每个公民的信仰与宗教内。”英国学者基托在《希腊人》一书中也写道:“虽然伊萨卡(Ithaca)的国王更像是一位采邑的领主而不是国王。他使唤着自由劳工和奴隶,但自己并不因此不干活。”由此可见,古希腊的社会中,虽然分化出不同的阶级,但神话与宗教从来不是独立为某个阶层而服务,宗教崇拜融合在每一个人的日常行为、判断价值和精神中,每种观念由每个人的自由思想造就。

哈得斯作为冥界之神之所以处于边缘,更多体现的是古希腊人对死亡的接纳,使它进入文明,融入每个人的社会生活,已经死去的人被给予作为“死者”的社会地位,确保其还能在生者的集体中存在一段时间。因此,对死者的祭祀是把社会联系起来的纽带。这就使古希腊在宗教维度上糅合了理性的政治态度,而不像古埃及宗教与它的政治有明显不同的层次。这种差异既影响了两大古文明对于冥神的理解,同时也影响了他们的政治与宗教关系。

后世发掘的考古实证—图像材料

古埃及从古王国到王朝后期经历了3000多年的岁月,辉煌灿烂的文明催生了独特的语言和文字,也通过纸莎草、壁画、浮雕和丧葬用品等多种多样的载体把他们的历史呈现其上。而古希腊地区丰富的优质陶土,不仅促进了陶工和画师职业的兴起,陶瓶上刻画的精美图案也成为了古代希腊文明发展和日常生活的缩影。这些就成为了图像证史的重要材料。

公元前1294—前1279年的一个名为Userhat的男性墓葬发现了一幅蛋彩画,我们能够看到位于图画左边的墓主人形象半跪在奥西里斯与他的妻子伊西斯殿前。奥西里斯头戴红白冠,青色的皮肤代表了冥界之主的身份,手中拿着象征国王的法杖和象征植物丰饶的梿枷;下半身呈现紧紧包裹的木乃伊样式。而画面最右边的伊西斯则是半人半鸟的形象,张开翅膀保护身前的奥西里斯。整个画面可能是墓主人向奥西里斯夫妇的神庙呈上贡品的场景,以表示对奥西里斯和伊西斯的崇拜。这也证明了奥西里斯在整个古埃及文明中的经久不衰和重要性。

约公元前440年阿提卡地区的中型双耳喷口瓶,它的正面描绘的是珀尔赛福涅从冥府回到人间的场景。瓶身最左边的珀尔赛福涅从地上的一道裂口出现,呈半跪姿态;紧挨着珀尔赛福涅,并直面前方的是冥府的引导使者赫尔墨斯(Hermes);左数第三位女性形象是掌管魔法和道路的赫卡忒女神(Hekate),她的手中拿着两根燃烧的火把为春天女神照亮走向母亲的路;最右边的则是德墨忒尔,以拿着权杖的仪态等候着女儿的归来。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尊陶瓶上呈现的赫尔墨斯形象非常特殊,他不仅是地狱向导,还是掌管边界的使者。所以三位女神所处的位置恰好被赫尔墨斯分割成两个部分—左半边是冥界,右半边是人间。珀尔赛福涅经过赫尔墨斯的面前,同样预示着她从下界脱离回到人间的过程。

约公元前1050年底比斯的纸莎草画,是在一位名叫Nany的妇女墓葬中发现的。四周的文字说明这位妇女有着“国王的女儿”的头衔。此处描绘的场景展示了死者来世之旅的最高潮—奥西里斯的审判庭。通过象形文字,我们得知站在画面最左边的是伊西斯,手中拿着梿枷,见证着审判时刻。左数第二位女性为墓主,站在天平左边。画面中间是防腐之神阿努比斯负责调整天平,左边放着墓主人的心脏;右边是真理女神玛特,头上的羽毛是她的象征;秤杆上坐着象征智慧与书写之神透特(Thoth)的狒狒,准备记录审判的结果。画面最右边是奥西里斯神,掌控着整个场面,在他的面前还有一块作为贡品的牛腿。在这整个画面中,墓主人的道德品质得到了肯定,因此被准许进入来世。这幅画的作者把审判前后的全部过程呈现在我们眼前,能感受到这部分神话的完善度很高。这副纸莎草画或许能够反映第二十一王朝期间,古埃及人延续着灵魂审判和进入来生的思想。

约公元前750—前735年希腊阿提卡地区的赤陶双耳喷口瓶,瓶身巨大,作为随葬品使用,通常饰有葬礼的过程。主场景占据了花瓶最宽的部分,画面上的所有图案几乎都以几何形状为主导。死者位于画面中央,躺在一副被家庭成员和送葬者包围的石棺上。死者上方的孔状黑色长条罩是裹尸布,显示出死者被包裹的状态。死者下方的画面展示了拿着盾牌的士兵和一队战车,这些可能象征着死者的战功。

约公元前1802—前1640年中埃及哈沙巴地区的棺材,棺木的主人名为洪纳赫特(Khnumnakht)。我们能够发现中王国时期的棺木装饰特点—色彩鲜艳且用色顺序规整、被整齐排列的文字和极具装饰性的嵌板。另外,棺木侧面绘制了一个头顶着装饰物的女神形象,这类图案在前期发现的棺木上非常罕见。棺外部的象形文字刻有对冥界神明的颂歌与召唤,比如阿努比斯与奥西里斯。在棺的正面底部中间有一个“假门”,作用是允许死者的灵魂在生死世界自由地穿梭。假门的上方有两只绘制明显的眼睛,象征着死者从棺材中渴望着生者之地。死者木乃伊的头部就放在这块眼睛嵌板的正后方。这具木棺展示了中王国时期的木棺装饰特点,同时也证实了中王国时期从依靠国王到崇拜奥西里斯而进入来世的普遍想法。

约公元前440年希腊阿提卡地区赤陶油瓶,是会被用于葬礼仪式的器具,以及作为陪葬品出现。这件油瓶上描绘了死者与死者的墓碑及被前来哀悼的情况。画面左边穿着红袍的是哀悼者,红色可能象征着生者的血液;画面中间是墓碑,可以明显看到墓碑上带有一些装饰;画面右边穿着白衣的可能是死者,触碰墓碑的手暗示着他与死者的联系。画师可能要为我们证明,这个人虽然已经死亡,但死亡也是另一种脱离肉体的活着。死者的头顶还有一个细小的标记,可能是死者的灵魂。它还原了阿提卡地区公元前5世纪的死者墓碑,也表明了古希腊人对于死亡的接纳。

死亡是每个文明、种族和个体都要面临的终极问题,对于死亡的看法在早期文明中往往在神话建构中得到系统的体现。它们有着时代的烙印,在文明体系不断建构和发展当中,社会上的种种现象都会反应到神话上,而对于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而言,他们也通过神话来适应和认识自己的社会处境和行为模式。因此,理解神话中的冥神是我们理解古代人生死观念的一把钥匙。古埃及和古希腊两大文明的冥府之神都兼有植物之神的职能,可见人们把大自然作为直接的素材,理解并赋予自然以神圣的能力。古埃及与古希腊的冥神在各自神明体系内的地位是不同的,尽管这初看之下是一个细微的差别,但随着这种差异所衍生出来的整个神话体系与社会运作模式,则影响着人们对生死与灵魂的性质和状态的认识。甚至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对于冥神的态度与冥神形象的神话建构,体现了两大文明的政治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强调冥神与王权合一的古埃及建立了神圣王权统治体系,而将冥神相对边缘化且来世观念淡漠的希腊人,则建立了理性而民主的城邦政治。虽然我们无法完全还原上古时期人类活动的全貌,但可以通过这种相似领域的比较,窥探到社会结构的运行模式与文明建构中的重要核心。

(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