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贾一凡

(作者为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文博馆员)

河南省夏文化研究中心『考古寻夏』业务培训启动仪式

中 国现代考古学已经走过百年历程,其诞生的初衷,很大程度是重建中国的上古史。因此,对夏文化的思索始终萦绕在中国考古学人心头。张光直先生称“夏问题”是中国考古学的“哥德巴赫猜想”。虽然对夏文化的探究困难重重,但其仍引得无数先贤时哲为之穷尽一生。

由于20 世纪初期的疑古思潮,使夏文化变得如熹微的晨光,可望而不可及。但顾颉刚先生也不是单纯的“疑古”,他说学术有分工,他的工作是要打破对上古史的传统认知,而打破之后的重建工作就要靠考古学来完成。李玄伯先生也曾指出:“要想解决古史,唯一办法就是考古学。”事实也确实如此,传世文献对“夏”的记载过于笼统,又缺乏同时期出土文献作为证据。因此,对夏文化的研究最终还是要落在考古学,特别是河南考古的肩上。夏文化是承接史前时期和历史时期的纽带,在研究中国文明起源和早期国家起源的问题中起到关键作用。作为新时代的考古人,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沿着前辈的步伐,为夏文化研究努力奋斗。

夏文化的内涵

我们要探索夏文化,首先应该明确何为夏文化。早在1931 年,徐中舒先生提出:“有彩陶的仰韶文化,就是我们中国的夏代文化。”1947年,翦伯赞先生也认为“仰韶文化是夏文化”,范文澜先生则认为“龙山文化是夏文化”。时至今日,这些观点都已经得到了修正。1959 年,徐旭生先生带队前往豫西调查“夏墟”之前,提出夏文化应是“夏代的文化”和“夏氏族或部落的文化”,用这两个指标定义“夏文化”显然是一种学术上的进步。直到1977 年,夏鼐先生才为夏文化作了明确的定义,即“夏王朝时期夏民族的文化”。这一观点的提出,为探寻夏文化框定了范围,也指明了方向。但是,随着考古资料的累积,推定“夏王朝时期”的年代跨度,以及分辨哪些文化遗存是夏民族创造的成了难以解决的问题。

近20 年来,随着夏商周断代工程和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推进,将夏王朝的年代范围确定在公元前21—前16 世纪,“夏王朝时期”的问题得以解决。但是,根据二里头遗址最新的测年结果,可知其只能是夏王朝晚期的都邑。由此,李伯谦先生提出,夏文化是河南龙山文化晚期遗存、新砦期遗存以及二里头文化。孙庆伟先生的观点更为明确,认为狭义的夏文化就是河南龙山文化的煤山类型、王湾类型和二里头文化一至四期,广义的夏文化则是夏王朝这个政治联盟内各部族文化的总和,也就是夏王朝的文化。诸位先生之说皆有可取之处,但我们认为在进一步明确夏王朝起始时间、夏氏族文化面貌之前,应该把夏文化再定义宽泛一些。具体而言就是把夏文化以“夏王朝的建立”为节点,分为前、后两个阶段。

夏王朝建立之前,夏氏族就已经存在,其创造的文化毫无疑问也是夏文化。不过,仅论“夏氏族”有些狭隘。据《国语》记载“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谓其能以嘉祉殷富生物也”,即言帝舜为嘉奖大禹治水,赐其为姒姓,称有夏氏,因此,只有大禹的部族才能够被称为“夏”。据孙庆伟先生研究,除夏后氏之外,当时还有许多其他姒姓部族,故以夏后氏为主体的姒姓部族创造的文化即夏王朝建立之前的夏文化。夏王朝建立之后,其统治集团内部有诸如以伯益、皋陶等为首领的东夷部族,即便太康失国后,东夷族的后羿也是“因夏民以代夏政”,依然自称为“夏”。故夏王朝建立之后的夏文化即按孙庆伟先生所说,为夏王朝这个政治联盟内各部族文化的总和。

据此,夏文化应当是夏王朝建立之前以夏后氏为主体的姒姓部族的文化,加上夏王朝建立后,其广域王权国家内包括姒姓部族和其他部族的文化。这一定义的时空范围在以河南为核心的中原地区的龙山至二里头时期。

夏时期的文化交流

庙底沟二期文化时期,中原序列考古学文化的分布范围急剧收缩,仅存在于豫陕晋交界地区。豫东为大汶口文化分布区,其最西处已达郑洛地区,西南可见于平顶山寺岗遗址。河南南部则是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分布区,其北缘深入南阳盆地,到达邓州八里岗遗址等。可以看出,整个中原地区在这一时期各考古学文化分布犬牙交错,客观上促进了区域间的文化交流。禹州瓦店遗址出土的玉鹰、玉虎等颇具石家河文化特点,但就最新的认识而言,这一文化因素的传播方向似乎尚可商榷。韩建业先生认为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受到大汶口文化的强烈影响,其文化传播方向是从山东地区到豫东地区,再“从周口出发,可能的路线有两条:一条是向西南进入南阳盆地,然后到达江汉平原;一条是向南越桐柏山入湖北”。韩先生同时认为“以第一条路线最为可能”,最近叶县余庄遗址的发现,也验证了这一观点。

叶县余庄遗址位置及周边地形

公元前3500—前2000 年考古学文化分期与分区表

方燕明先生讲解瓦店遗址出土陶器

叶县位于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扼守南阳盆地北口,历来是南北文化交流的枢纽,也是上述“第一条路线”的必经之路。依文献记载,至迟于春秋战国时期便形成的沟通南北的夏路,就穿过叶县。叶县境内现存有楚长城“方城关”遗址,是南北经济贸易和军事往来的要塞,叶邑故城是楚国北疆防御的桥头堡。叶县余庄遗址文化遗存主体属中原龙山文化,面积超过100万平方米,是目前发现这一时期面积最大的聚落之一,其文化内涵十分丰富,既出土了中原龙山文化的典型器物圆腹罐、乳足鼎等,也出土了较多红陶杯、陶塑等屈家岭—石家河文化遗物,还发现了蛋壳陶(厚度小于1 毫米)、高柄杯,以及手握獐牙葬俗等大汶口—山东龙山的文化因素。若大汶口文化传入豫东地区后,经过豫中(禹州瓦店、郾城郝家台等遗址)南下叶县进入南阳盆地,再到长江中游地区,则与历史上的夏路大致吻合,也可以解释余庄遗址文化因素上的复杂性。依此,瓦店遗址、郝家台遗址发现的南方文化因素,实则为东方文化因素,并非石家河文化对中原龙山文化的影响,而是大汶口文化南下传播时通过中原地区,对石家河文化产生了影响。

龙山时代中原地区的文化融合,为二里头文化的崛起和发展奠定了基础。二里头文化青铜铸造的突然成熟,有学者认为是接受了中亚、西亚的冶炼技术,融合中原地区的传统陶器制作,形成了中国特色的青铜文化。另外,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玉器和绿松石器也受到了后石家河文化的影响。总之,夏文化的形成当是各地区文化交流的结果,夏文化是一个兼容并蓄、博采众长的文化,这样的传统贯穿了中华文明的始终。

叶邑故城是东周时期的城址,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位于河南省叶县叶邑镇。叶邑故城现存城垣方圆18 里,面积100 万平方米,春秋时期曾为许国都城,后为楚国贵族叶公沈诸梁封邑,城外分布有多处东周时期墓群。叶邑故城是“方城之外”的重要城池,也是楚国“饮马黄河、问鼎中原”军事部署中的重要阵地,与“方城关”等楚长城相关军事设施相互补充,共同构成楚国北方的防御体系。

方城关是扼守方城垭口的关隘,位于方城山上,据《括地志》记载,位于叶县(叶邑镇)西南十八里处,是楚国北进中原的重要关塞。方城垭口是伏牛山余脉与桐柏山余脉东西对峙在叶县保安镇形成的天然垭口,为“天下九塞”之一。《左传·僖公四年》记载:“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可知,方城关至迟于鲁僖公四年(公元前656 年)就已建成,近年亦发掘出有春秋中期遗物。

文明、复杂社会、早期国家

文明与国家的问题是个大问题,也是考古学人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夏王朝正处在从文明到早期国家的十字路口。王巍先生指出:“文明是人类文化和社会发展的一个新的阶段。”韩建业先生也认为:“虽然国家是文明的显着标志,但文明并不等同于国家。”二位先生所言甚确,简言之,随着社会生产力的进步,产生了金属、文字、城市等要素,文明随之诞生。而这些生产要素如何分配、被谁占据,则推动了社会分化,权贵阶层通过一系列的制度占据优势资源,通过特殊的器物标榜自己的身份,反过来促进社会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而后权贵阶层通过强制的措施稳固阶级分化,维护分配制度,当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时,便产生了国家。如叶县余庄遗址首次发现中原龙山文化的高等级墓葬,这些墓葬布局合理,规模较大,方向一致,大多随葬30 件以上成套的陶礼器,个别还有1—2 个殉人。可知这一时期的丧葬制度非常完善,社会分化较为严重。但疑似的毁墓行为则体现出权贵阶层对这套制度的维护还不十分稳固,社会虽然已经开始复杂化,但应未到国家阶段。

二里头遗址出土陶器

叶县余庄遗址M10

叶县余庄遗址M10随葬陶礼器组合

“考古寻夏”业务培训班考察叶县余庄遗址

文明起源、社会复杂化和国家起源其实分别是人类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的概念,这是我们进行考古学研究的最终目标,但其实现的过程则需化整为零。如果我们能够厘清夏文化的相关问题,则对早期国家起源研究有很大的推动。因此,我们研究夏文化,就不能回避文明、国家起源这样的大问题,当然也不能盲目、空洞地阐述这个大问题,只能见微知着,以小见大,慢慢揭开其神秘的面纱。

后石家河文化指长江中游地区继石家河文化之后最后一支史前考古学文化,一般称作石家河文化晚期,也有学者称“三房湾文化”(王劲《后石家河文化定名的思考》)或“肖家屋脊文化”(何驽、冯九生:《试论肖家屋脊文化及其相关问题》),时代为公元前2300—前1900 年,属龙山时代。由于陶器特征含有大量中原龙山文化因素,因此,多认为后石家河文化属于中原龙山文化系统。但是该文化墓葬流行成人瓮棺葬,且有的以大量玉器随葬,又不同于中原地区,与石家河文化早期也有区别。

2020 年9 月,河南省夏文化研究中心挂牌成立,挂靠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为推动夏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平台。2021 年9 月22—25日,该研究中心开展“考古寻夏”业务培训,组织新入职的科研人员参观叶县余庄、禹州瓦店、登封王城岗、偃师古城、二里头等夏文化相关遗址。一路走来,我们看到了目前夏文化考古发掘与研究的最新进展,中原大地的每一寸黄土下都掩埋着尚待发现的故事。中国人对夏文化的探索,自西周中期的豳公盨铭文对大禹治水的记载到如今已延续了两千多年,但若要推动夏文化研究从“晨光熹微”到“如日中天”,还需要一代代考古学人一铲铲地认真发掘和继续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