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蔡波涛

中国古代都城考古的重要物化载体之一是城墙。刘庆柱先生指出,都城首先是城,而城的空间形式是以城墙围绕,城墙是区分都城或宫城与其他地区的分界线。作为楚国最后一个都城的寿春城,探寻其城垣位置和范围是开展寿春城遗址考古学研究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

楚都城垣今犹在?

以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丁邦均先生为领队的寿春城遗址调查组,在梳理文献记载的基础上,主要根据历年来“大府铜牛”、“鄂君启金节”、楚金币等高等级遗物以及大量瓦当、筒瓦、板瓦等建筑构件的出土情况,将楚都寿春城探索的重点范围锁定在今天寿县县城及其东南部区域。1983—1986 年,调查组集中对寿县老城区东南县委大院及城郊东关村大宋家台、东津村吴家咀、邢家庄、柏家台、邱家花园、周寨村周家油坊、南关村西圏等地进行了一系列考古调查、钻探与试掘工作,采集并发掘出土了一批战国时期的遗物标本,基本了解和掌握了战国时期寿春城遗址范围内楚文化遗存的分布范围和地层堆积特点。1985 年柏家台大型建筑基址的发掘,则更是一锤定音式地确认了寿春城的具体方位。

《礼记·礼运》云:“城郭沟池以为固”,《吴越春秋》亦有“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的说法,基于对中国古代都城组成要素的认识,调查组认为只有找到城垣遗迹,才是楚都寿春城遗址最为重要的标志,也方能明确寿春城“城址”的面积和范围。于是努力寻找城垣遗存,成为了下一步的核心目标。

1985 年寿春城调查组在寿县县城北门外靖淮桥合影(右一为丁邦钧)

但是寿县县城所在的地区海拔仅19—22 米,年降雨量约为750 毫米,且降雨多集中在5—9 月,加之上游雨季淮河干流水下泄,导致水灾频发,1954 年洪水最高水位达26.7 米,出于防洪的目的要大规模取土修堤筑坝。洪水荡涤加之取土筑堤,对遗址造成了持续破坏。据当时参与调查组工作的寿县博物馆原副馆长许建强先生回忆:“寿春镇地区一直是寿县历史上人为活动较为频繁的聚集区,文化遗存分布距地表较浅,有的甚至就在地表,很容易遭到破坏。城垣遗存历经两千多年来受自然洪水或人为活动因素的影响和损毁,地面遗存已无迹可寻。由于地势低洼、潮湿,地下水位高,有些掩埋残存于地下的遗迹现象难以识别。在这种情况下,要找到寿春城垣遗址,远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一时间寻找城垣工作陷入瓶颈,一筹莫展。”

遥感考古新尝试

1986 年春,丁邦钧先生提出将遥感技术应用于寿春城遗址探索。1987 年5 月,安徽省地质科学研究所遥感站受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委托,尝试利用遥感技术调查寿春城遗址及其布局,分析和提供遥感图像中可能显示的古寿春城范围及外郭城、宫城或宫殿建筑区、古河道等有关的异常区和位置。

此次利用遥感技术调查寿春城遗址,是在已推测的大体位置进行的,这无疑大大缩小了研究范围,减少了解译工作量。在获得当时农业部成都农业遥感分中心提供的遥感图片资料的支持下,工作人员重点对1954 年、1967 年和1978 年的全覆盖黑白航片以及1980 年的彩红外摄影片、热红外扫描片进行了解译。通过对遥感红外图片所显示有规律的深色地下网格状图像初步分析,以古“水道”为主要判读标志,分别对寿春城遗址的城垣、古河道(护城河)、城内古水道系统等进行了解译和推测。

遥感解译主要工作区位置

寿县县城附近区域1967 航片缀合图

寿县县城附近区域1967 年卫星照片

寿春城遗址遥感解译

为实地验证遥感图像显现遗迹的真实性,1986 年秋,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丁邦钧、李德文和寿县博物馆原馆长涂书田先生,于遗址最南端疑是寿春城南护城河的范家河北缘东西向垄地做了探沟试掘解剖验证。1988 年1 月,由安徽省地质科学研究所李工、王辉等5 位和涂书田及许建强先生等组成探测试验组,又采用电磁物探技术,对遥感图片中疑是地下古水道系统的显示位置进行实地探测试验。该地点为一处东西向地貌稍低的稻田地(时为九龙乡寿滨村宋圩北范家河,又称娘家河),具体探测范围是:正北向布点120 米,共3 条,每条东西间隔20 米,探测深度5—6 米,探测数据和之前遥感图象分析的结果是吻合的。工作组在此基础上绘制了寿春城遗址1 ∶10000 的遥感解译图,并发表了工作报告。

至1991 年,寿春城城垣(外郭城)范围被划定为:西墙从寿县城南门向南,经马家圩、小岗上至范河南250 米,残长约4.85 千米;南墙从范河南向东经葛小圩、小刘家圩至顾家寨一带,残存约3 千米;由于东墙和北墙均未发现明显的迹象,但考虑到兴隆集和柏家台两处大型建筑以及29 座夯土台基群应包括在寿春城之内,故推测寿春城东西长约6.2 千米,南北宽约4.25 千米,总面积约26.35 平方千米。

2001—2003年寿春城遗址重新勘探、试掘点分布示意

解译城垣被否定

1988 年秋,由于项目负责人丁邦钧先生工作变动,一时又无人选接替其工作,对《古寿春城遗址遥感图象解译图》中一些遗迹,一直未能更多地实地开展考古发掘验证工作。加之丁邦钧先生1994 年突然离世,致使寿春城遗址调査工作再度搁置了近十年。

2001 年开始,以张钟云先生为领队,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与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合作,组成新的寿春城遗址考古工作队,继续开展寿春城遗址的考古发掘与研究工作。由于前一阶段的成果和原始记录随着主要负责人的离世而无从查找,所以工作队在开始新阶段的工作之前,必须对前期工作进行梳理和整理,并据此重新建立工作思路。

经过对前期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工作队发现1987 年的遥感解译图得以较完整的保存,这是重新开始工作的重要基础。工作队“根据以往工作的结论,楚都寿春城是在较晚的时间内一次性规划修建的大型城址,使用时间不长,很少晚期遗迹,城址西、南、东北城垣已确定,城内水道系统清晰可辨”,认为该遗址具备开展城市考古的良好条件。因此,工作队制定了初步的研究计划,建立当地战国晚期到汉代的遗物编年和文化序列;验证城垣、城门、水道系统;验证宫殿、官署、贵族宅第区;寻找手工业作坊、市场及平民社区;追踪城内道路网络、给排水系统;最终串连起这些信息,总结出不同功能分区的布局,尽可能复原楚都寿春城的城市景观。

小宋家台北考古勘探

遗憾的是,安徽省地质科学研究所遥感站没有对当年的资料进行保存,从参与人员的回忆中也没有得到比遥感解译图更多的资料信息。工作队必须面对的首要任务是对前期工作的成果进行实地考古验证。通过几个月的调查、验证,工作队遇到了严峻的问题,前期资料中描述的城垣、城门和重要夯土台基的推测位置,在田野工作中没有发现与之对应的相关迹象。

2001 年7—9 月,工作队首先选取小宋家台北地点作为东北城垣考古验证的突破口进行试掘,这里为遥感解译图中描述的北墙自西向东穿越之处,而且这里有一处基本没有被改变过地貌特征的水塘可以作为相对稳定的参照点。工作队在此布设5 米×5 米探方5 个,探方从坡顶到半腰一字排开分布,为了将水塘到小宋家台村子之间的空地全部解剖,又增布20 米×2 米的探沟一条,清理出明清时期房址1 座、时代不明灰坑1 处、西汉中期土坑墓3 座和宋代墓葬1 座,除此之外没有发现任何夯土或城墙基槽遗迹。

2002 年,在试图寻找东北城垣无果的情况下,工作队将验证的方向转到了前期工作比较肯定的西墙和南墙,采用的工作方法是以沿古水道内侧为线索进行大范围的钻探,并选择在范河南(针对西城墙)、新塘村南和张家圩北(针对南城墙)等地点进行试掘。其中,在被认为是城墙西南角的范河南地点布设87 米×2 米的探沟一条,结果发现这里的堆积只有非常简单的两层;在新塘村南布设的探沟为55 米×2 米规格,这里地势较高,堆积较厚,在清理地层堆积的过程中始终伴有瓷片的发现,此处当地群众称之为庙台子,较厚的堆积应是庙宇废弃后形成的,除此以外,没有发现其他形态的堆积现象;在张家圩北也布设一条58 米×2 米的探沟,其具体位置位于1989 年试掘地点以西约10 米,其地层堆积状况与范河南的情况基本一致,都没有发现战国晚期堆积的现象。

范河南探沟G1南壁剖面

葛小圩北探沟试掘

北城垣的工作由于西墙和南墙未被证实存在而被迫从验证改为寻找,通过对柏家台、邱家花园一带往北至淝水、往西至寿县城东门附近区域的钻探,没有发现此前推测的城墙遗迹,甚至没有发现任何夯土遗迹。

东城垣由于紧邻东淝水,长期受到淝水的冲刷,多处地表被改造成鱼塘,工作队在邢家庄东侧土路至淝水大堤之间宽七八百米的范围内,东西方向布设了南北相距80 米、孔距4—5 米的两排探孔,也没有发现城垣迹象,仅在距大堤百米处发现一片花白土,可能是一处建筑基址。

以上验证工作的结果无疑造成了工作队对城墙具体位置的怀疑。基于这种有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工作队认为楚都寿春城的研究还是只能从调查遗址分布、判定遗址年代、寻找城垣等基础工作开始,原定计划的大部分内容必须在这些基础工作完成后方可开展。

城垣遗迹何处寻?

为了继续寻找可能存在的城垣遗迹,工作队选择分别在县城南面的牛尾岗、西岗进行试掘。之所以选择在这两个地点开展工作,主要是因为遥感所示“郭城西北角唐宋城壕”与县城东、南护城河之间有一道土岗,长约2100 米,极似一道城垣迹象。解放初开凿寿丰干渠时将其分隔成东、西两段,东段俗称牛尾岗,西段俗称西岗。牛尾岗自东门外至南门外,长约1300 米,经边家岗、陈家岗二村庄;西岗自张家岗至县蚕种场,长约800 米。为了解土岗的形成年代,2002 年9 月在牛尾岗上布探沟2 条,在西岗中段布探沟1 条。

牛尾岗探沟夯土城垣堆积剖面

其中,牛尾岗1 号探沟的解剖情况较为理想。探沟位于牛尾岗中段最宽最高处的北部,土岗南北宽约100 米,高25.8 米,探沟为正南北向,南北长20 米,东西宽3 米,后北扩2 米。该探沟内的地层堆积可分为12 层(由于地下水位过高,未清理至生土),所发现的夯土墙遗迹位于探沟北部,直接叠压于第⑥层上,方向北偏东100°。夯土墙现存11 层夯土,第1 层为黑花粘土,与下面各层不同,夯打也不清,第2 层厚0.2 米,其余各层厚0.1—0.12 米,夯面上可见直径0.08—0.09、深0.02—0.03 米的圆形夯窝,形状清晰,密度较大,每平方米有110—130 个夯窝,夯土内出土有白瓷片。通过层位关系和出土遗物的情况分析,发掘者认为1 号探沟内发现的夯土墙遗迹的年代不早于唐代中晚期。2 号探沟解剖的堆积中虽没有发现夯层、夯窝,但其致密的结构及堆积方式表明其应是人为修筑的城垣。其时代可能为北宋时期。

西岗探沟位于其中段西岗村西部,该处土岗南北宽70 米,高程23 米,因民居占压,探沟布于土岗北坡,方向为正北,南北长5 米,东西宽2 米。其地层堆积共分为9 层,以下为生土。该探沟第③—⑧层层面清晰,土质纯净、致密和坚硬,最晚的包含物都是白瓷片,应属人工短期堆筑的城垣,第⑨层包含大量汉代前后的筒瓦、板瓦残片,是城垣的基础部分,应与第③—⑧层同期,年代为唐宋时期。

虽然存在着牛尾岗北部夯土质量较好,牛尾岗南部和西岗是结构致密的堆土的差别,但工作队认为其均应为城垣无疑。这三个地点墙基的包含物中最晚的遗物均为青白瓷片,故推测其始建年代不早于北宋。结合历史文献分析,工作队认为现存寿县县城的轮廓是南宋时缩减南城垣后形成的,此前的南城垣就位于牛尾岗和西岗一线,其余三面的城垣则没有发生变化。

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现存寿县古城墙是全国较为完整的七大古城墙之一。根据城内布局特征和东城门内墙砖上“建康许都统造”的铭文以及《寿州志》等相关文献的记载,学界一般认为现存城墙是在北宋熙宁(1068—1077)至南宋嘉定年间(1208—1244)重建的基础上,经历代不断修葺的结果。现存寿县古城墙有由十字街划分的北边大于南边、南北不对称的特点,如果将南宋城墙的南墙向南移至牛尾岗、西岗一线,那幺寿县城墙从平面上看就基本符合东西南北对称的形制特征了。而其约8500 米的周长,从城址规模的角度看小于江陵纪南城又大于淮阳陈城,张钟云先生认为其很可能是楚国迁都寿春后的宫城。

既然牛尾岗和西岗一线的城垣遗迹年代上达不到战国晚期,那幺被认为可能是寿春城宫城的寿县城墙有没有可能进行解剖以了解其时代和堆积特征呢?随着寿县西城门(定湖门)复建工程的开展,给予了考古工作者一个机会。2011 年,在配合发掘清理西门门洞与承台遗址的同时,为了解寿县古城墙的始建年代,我们在西门南承台南约5 米处布东西长12.5 米、南北宽1 米、方向20°的探沟1 条。探沟剖面显示的城墙夯土中位于最下层的夯层内出土战国晚期陶盆、豆、罐、板瓦、筒瓦等遗物,由此可以推知寿县古城墙的始建年代有可能可以早至战国晚期。但是,就学术层面而言,这一解剖成果只能说佐证了现存寿县古城墙内区域可能为楚都寿春城之“宫城”,仍不能从本质上解决寿春城城垣遗迹的分布范围、形制、结构等核心问题。

牛尾岗夯土城垣夯窝

位于寿县县城西南约7.5 千米的“西南小城”(又称古城拐城址)遗址,至今保存有较好的城垣遗迹。早在20 世纪90 年代,许建强先生曾经建议可否先以同时期“西南小城”遗址的城垣遗迹作为试点,对其城垣进行解剖式发掘,待了解掌握墙基结构、夯层变化、夯筑方法等之后,总结积累经验,再对寿春城遥感图象解译图中城墙择点实地发掘验证比对。如今看来,对该城址进行必要的考古调查和有针对性的考古试掘和发掘工作,势在必行。

2021 年,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联合寿县文物保护中心对西南小城遗址进行了主动性考古发掘工作,对其城垣遗迹进行解剖后基本明确了其堆积的特点,为今后寿春城遗址范围内开展考古勘探时城垣遗迹土质土色等问题的判断提供了重要参考依据。相信随着考古工作的持续进行,困扰楚都寿春城遗址研究的“城垣谍影”终将会揭开其神秘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