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鹰

欣赏室偶遇

我叫杜鹰,上世纪60 年代初,怀着草原学子求知的渴望,由内蒙古艺术学校保送进入天津音乐学院附中,学习民族器乐——扬琴。毕业前,主课老师郑宝恒先生为我安排了一整套独奏、重奏曲目,经过刻苦练习,我顺利通过考试,得以升入天津音乐学院继续深造。

一天,我到学院图书馆二楼借书,楼内音乐欣赏室加厚的隔音门缝里,隐约传出我的家乡小戏二人台《走西口》的唱段,在惊异的心情驱使下,蹑手蹑脚推开门缝,想看看在这高等学府中是谁竟对这土里土气的地方小戏感兴趣,并细心赏析。正巧被欣赏者一眼发现,喊道:“来来,小同学进来。”我本不想打扰人家,但看见对方满脸堆笑,就挤身进来关上了门。他又问:“你是从内蒙古来的吧?你一定知道二人台吧?你听这是什幺戏?”我说:“走西口。”他笑着说:“哈哈,你懂。这段唱腔有几句我听不懂,你能听懂吗?”随之,他又重放唱盘中那一段让我听,只听见清脆高亢真假声转换,水乳交融,润腔衬字,华丽流畅,是内蒙二人台界着名艺人刘银威先生的录音。原唱词是:妹妹呀妹妹,你不要哭,你哭的哥哥我心里不好活。一拍一个字或两个字,而刘先生唱的一句要出彩,他唱道:“你哭得哥哥我心里头,泼乱麻糟,麻烦咯叨,心痒难耐,不好活。”每拍变成四个字,十六分音符,陡然间增加了女主人玉莲与新婚丈夫生离死别的悲痛气氛。刘先生是以浓重的内蒙土默特旗方言和当地独有的形容词演唱,外地人较难听清意思。我看他半明半白,就吃力地尽量用贴近方言的字写出了这些词,并声情并茂地讲给他唱了一遍。他大加赞赏,并建议我改专业到作曲系,又问我为何这样了解二人台?我说是我的家乡戏。

此人是谁?他是高我三届的作曲系同学施光南。我问他,为何对这乡野小戏这幺认真研究?他说,我们国家民族民间音乐太丰富了,太宝贵了,我们必须深入学习钻研。比如陕北民歌《兰花花》,只有上下两句,就能流传下来久唱不衰。哪位作曲家能有这样的本事?

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知音。博览群书,方可博其学。广文群音者——施光南,终成大家。

元旦晚会

1964 年元旦,天津音乐学院大礼堂张灯结彩,欢声笑语,热闹非常,台上将要表演的是滑稽小品,麒派京剧选段《徐策跑城》。小品策划者、导演兼伴奏都是施光南,主演是印尼归侨同学卢亮辉。施光南先以报幕员形象亮相,他热情地走到台口,以清爽柔和的声音报幕:“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请欣赏麒派京剧《徐策跑城》。这位徐策是从南阳印度尼西亚跑来的,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合乐排练,找不到伴奏乐队,伴奏由我来承担。现在请看他的精彩演出吧!”台下师生听后,纷纷交头接耳,相互议论:“这是谁呀?印度尼西亚,麒派京剧?”

此时,侧台的卢亮辉口中嘟嘟囔囔念叨着生怕忘词儿。这里要说明一下,卢为何在念白唱词上这幺费劲?只因当时印尼华排华,成批华侨回国不久,汉语会话尚不熟练,日常生活中难免闹出些笑话。比如,给自行车打气,有人会说成给自行车装点风。侨生女同学让别人梳头,把头发分缝会说成请你给我头上开一条路。卢是作曲系学生,除学习和声、复调、对位、织体配器等课程外,民间音乐、戏曲音乐也是必修课,他在课上模唱京剧、昆曲、秦腔唱段时洋腔土调,吐字又夹杂着客家话语音,常常把老师同学逗得笑涕横飞!

施光南机敏地发现这充满喜剧色彩的素材,又深知卢亮辉性格和善,风趣幽默,有关他的笑话成堆成串,就与他商量在元旦晚会上表演这个节目。卢很有表演欲望,但担心自己从未登过台,怕演不好。施说,演不好,效果更好,咱又不是京剧演员?卢欣然同意,于是施光南模仿周信芳大师的唱段作舞,给卢亮辉大致比划了一遍,二人只等元旦到来。

施光南音乐广场

各位先别忙着看戏,容我把卢亮辉同学再做个介绍。回国后凭着自己的特长,报考天津音乐学院作曲系被录取,与从音乐附中升入本科的施光南同班。他生在椰岛之国印尼,与南洋侨生一样,初见北方降雪直扑雪地打滚撒欢。天津冬季需盖棉被,他盖上后总觉得四面透风,起身看施光南等同学,发现棉被卷成筒状折起部分压在身下,他照样卷盖随即躺下。睡了几天,总是腿脚一动,热气从下直升头脸跑光了。于是,再起身看施光南等人,大声说道:“哈,脚下被子是折回来压在下边的,你怎幺不一次告诉我?让我这几天还是受冷。”施光南说:“学知识要认真仔细,你太粗心大意了。”全宿舍人哄笑不止。

1964 年下半年,全院师生下农村永年县参加“四清“”运动。刚到农村时,要准备文艺节目为老乡演出,卢负责谱曲,另一同学写词,声乐系同学演唱。眼看临近演出,写词同学愁眉不展,卢更着急,催问同学快些交词。同学说出难点,并念词给他听:“工作队到我家,好像当年老八路……”,这押不上韵呢。卢一拍脑袋说:“你真笨,这样写不就行了——工作队到我家,好像当年老路八。”从此,卢直到毕业留校任教,无人叫其真名,异口同声称“老路八”。此人如此幽默,上台演出能不好笑?

还是看戏吧,台上靠近天幕处,施光南正襟危坐,就位于小三角钢琴旁。他举手中弹,咚—咚—,低音区极不和谐的和弦,不,简直是混杂的音团,咚—咚—咚—,急促噪响。他回头看台口,不见卢上场,便大声喊道,快上呀!这时,只见卢口戴袋白麻,还是白布条做成的长胡须髯口,本应是带翅的官帽却被他用一顶毛线软帽代替,身穿到脚面的长褂,踉踉跄跄跑上台来。这样的徐策,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哪里像高官权臣?师生们一看到卢亮辉,又是这等模样,顿时前仰后合,笑声鼎沸。此时,钢琴奏出京剧唱腔过门,卢用他特有的客家口音模仿麒派的沙哑,唱出那句,老,西,哇。随着他一句一句唱下去,句句引起台下阵阵掌声和欢笑声。卢亮辉表演成功,施光南策划导演成功。

时光如涛,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看过国内外不知多少场精彩的文艺演出,有些已经淡忘,唯此不专业的逗乐表演,至今想起来,笑泪染须。当年的校友们不会忘记吧,海河之滨,津音附中、院部,回荡的歌声、乐声,青春的身影,勃发的激情,我们与施光南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