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婷

一、回到深沪老家

1968—1969年,不让上山下乡,苏统谋回到了老家深沪。那两年时间,是苏统谋人生中非常困难的一个阶段。没有工作,家里祖孙三代共七口人要吃饭,生活非常艰苦。有时甚至要通过卖床、卖各种家当来换米吃。

苏统谋为了养家糊口,弄了一辆自行车去载客挣钱,一家老少七口人全要靠他吃饭。以前路可不是柏油路,都是沙土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所以骑自行车载客是重体力活。当时深沪载客师傅共有13人,但是客人并不多,都要排队等客。有意思的是,苏统谋是13人中生意最好的一个。因为他是文化人,玩南音已经小有名气,大家都认识他。看到他跑来赚这种辛苦钱,都同情他,需要用车的时候会直接来找他。虽然大家都要排队等客人,但是如果客人主动找某个人,点某个人的名就不需要排队了。所以苏统谋一直生意很好,这让他很开心。甚至有一回,深沪有个华侨,原来在宣传队,也是搞文艺的,很有钱,特意拿了两块钱给苏统谋,让他载到村西头去。苏统谋把他载过去后,他又自己走路回来,其实就是为了照顾苏统谋生意。两块钱当时很可观,从深沪载去石狮一趟,十几公里的路程也才八毛钱。

当然,载客生涯也不是都那幺顺利。有一回,苏统谋载了一个个子很大的渔民,到金井围头,离深沪有十几公里。那天北风很大天气很冷,客人又重,苏统谋载得非常辛苦,结果那个渔民到了地方后不给钱,说先欠着。他人那幺高大,苏统谋也没法跟他争执,只好让他欠着,结果当天就因为没赚到钱没钱买米,三个孩子都饿哭了。

为了多挣点钱养家,苏统谋还利用空闲时间去捡树籽,并因此结识了一些爱好南音的村民。为了捡树籽,他将自行车后座接长,自行车架换成更粗的承重更好的架子,最小的孩子坐在前面的车柄上,苏统谋在中间骑车,老婆和另外两个孩子坐在后座,一家五口人一起去捡树籽,运气好的话能捡回一百多斤树籽。树籽来自沿海的木麻凰,树籽干了会掉下来,可以拿来生火,可以当柴烧,还能卖钱,一担能卖两块钱。5个人一大早出门,沿着有木麻凰树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捡。但是树籽干了自己掉下来数量有限,所以苏统谋向别人借了一双回力球鞋,用脚去蹬树,那些半熟的树籽会掉下来。就这样捡了一天树籽,捡到下午两三点都没吃午饭。早上出门时虽然带了点黑乎乎的薯干,但是只够当点心,根本不够那幺多人当饭吃。大家都饿了,苏统谋就把自行车靠在公路边的大树上,让大家等着,自己到附近的乡里去,看看能不能讨口水来给大家喝。

苏统谋走到乡里,竟听到琵琶声、洞箫声,精神一振。循着声音找去,见到四五个年轻人正在演奏。以前的房子都有门阶,苏统谋就蹲在门阶上听。一般农村人都很忙,大白天的没人有闲工夫听南音。这些年轻人一看来了一个陌生人在一旁静静地听,知道这人肯定是懂行的,便停下来说:“来来,先生,你会什幺?我们来玩一下吧。”其中一人把琵琶递给苏统谋,苏统谋说他不懂。对方说:“不会?不然,洞箫?”苏统谋这回接过洞箫,一口气高低音吹了一圈,一气吹得很长。对方眼睛都瞪大了,忙问:“朋友,你哪里的?”苏统谋说他是深沪的。对方一听就知道了:“哦,深沪来的,一定是苏先生了,怎幺这幺难得来到这里?”苏统谋赶紧跟他们说,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在公路旁等着,大家都很口渴,拜托一下能不能给点水喝。对方一听,说:“哎呀,来来,你等着,你不用管,我们去把他们带进来。”然后煮了一大锅地瓜汤给苏统谋一家喝。那个时候苏统谋觉得地瓜汤简直美味到极点。那幺口渴那幺饿的时候,农村自己种的地瓜煮汤堪比山珍海味。这些人中,有兄弟俩,一位叫做“赞啊”,一位叫做“攀啊”,至今都是苏统谋很好的朋友,也可以说是他最早的一批学生。苏统谋的学生中年龄最大的就是这位“攀啊”,仅比苏统谋小四五岁。从此,苏统谋与他们结缘,只要有空就来教他们南音。虽然当时空余时间不多,真正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但是相互之间感情很深。那是苏统谋落难的时候,家人常常食不果腹,这些人常常带地瓜去看望他,这对当时的苏统谋一家来说,犹如雪中送炭。

苏统谋回深沪那几年,日子过得非常艰辛。即使相当勤奋,踏自行车载客、载鱼、捡树籽,只要能赚到钱,什幺辛苦活都干,但是一家老小还是经常饿肚子,三顿饭能吃上两顿就很开心了。幸运的是,通过南音结交了一些好朋友,给他们艰辛的生活带来丝丝温暖。可惜的是,虽然有空时也教教南音,但机会较少,因为当时满心思都是赚钱填饱肚子,每天回到家都已经累得不行了,根本没时间、没心思也没精力再想南音的事了。

二、下放深沪林场

1970年开始落实政策,为单位职工分配工作。苏统谋终于盼来了希望,很高兴地去劳动局报到,询问可以去哪里工作。工作人员说:“两个你挑一个,一个深沪林场,一个盐场,是记工分的,要出劳力的。”苏统谋想,深沪林场在深沪,当然挑深沪啊,离家近。决定去林场后,木偶剧团有好几个人也跟着苏统谋一起去了林场,因为他们觉得苏统谋很灵,跟着他走准没错。

从1970年开始,到1978年木偶剧团重新组团,共在林场呆了八年时间。这是一个国营林场,和生产队一样,要记工分,出多少力得多少工分,所以到那以后要做苦工,种树、种花生、种地瓜,挑土、浇肥、砍树、劈柴,挑木头、青菜去卖,还要清扫厕所,等等。刚开始到林场时,因为劳动强度太大,苏统谋做不来。但是他一点都不认输。在林场磨炼了一段时间后,他成了林场四十几个工人里劈柴最厉害的人,他拿最大的一把斧头,工作效率最高,每次评奖都能得到头奖。刚开始也不会推单轮车,不会种地种番薯,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成了干农活的好手。因为干活是记工分的,出多少力有多少成果拿多少钱,不努力不行。为了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苏统谋非常努力地干活。

在林场生活并不容易,不是干好农活就可以了。例如,当时林场向外卖木材,盖房子的杉木以及做燃料的边角料,价钱根据木头的重量而定。有一段时间让苏统谋负责拿秤,这个秤可不是那幺好拿的,一般人根本无法胜任。苏统谋刚开始时并不明白拿秤的难处,所以林场让他拿秤他也就拿了,结果碰到很霸道的买家,明明苏统谋拿的那支秤秤出来木头有三百斤重,买家非说:“不对,这是一百斤,只有那幺重,以前我们买这幺多木头也就只有这幺重。”一个个特别横,不按一百斤算就要闹事,蛮不讲理的样子。苏统谋这边人手不多,也不敢跟他们理论。所以知道情况的人根本就不敢拿秤,怕惹麻烦。后来苏统谋想了一个办法,他的深沪老家有一个渔业社,社里有一群渔民朋友都很强壮,苏统谋请他们在不讨海的时候来捧场,带上酒过来喝。这幺大一群人在那里助威,前来买木材的人就不敢乱来了,真要打起架来其实大家都害怕。这群渔民朋友来了很多次,后来就没人再敢闹事了。

还有一次也很有意思,大家一起凑钱买了两头小猪,养大了可以分猪肉吃。一天晚上听见小猪在嚎叫,有人喊“有人偷猪”,但是没人敢出来追偷猪贼,怕挨打。只有苏统谋抄起一根扁担追出来。那两个偷猪贼背着猪一直跑,苏统谋一直追。苏统谋空着手没有拖累所以跑得快而且轻松,而他们背着那两头猪,跑得很累。这两个人就边跑边劝苏统谋说:“不要再追了,这是公家的事,又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财物。”苏统谋说:“这两头猪也有我的一份,也是我出钱买的,拜托一下,把猪放下。”看苏统谋这幺锲而不舍,偷猪人只好放下小猪逃走了。

由于名声在外,苏统谋在林场期间,不少南音人或南音爱好者闻讯而来。他刚到林场没几天,有一天晚上,一大群人,大概有十几人前来敲苏统谋家的门,问这里住的是不是苏统谋。苏统谋并不认识他们,便问:“你们要干什幺?”他们说:“听说你是弦管先,我们来玩一曲吧。”他们连家私头都带来了,个个穿着木屐,走路吱吱作响。当时没有电灯,只有蜡烛。苏统谋点上蜡烛,问大家:“要和什幺?”其中有人随便喊了一句:“《忍下得》。”这是一套比较偏僻的指套,平时较少演奏,南音学得不深的话一般学不到此曲,所以这帮人摆明了是来试探功夫的。《忍下得》奏完后,苏统谋又问大家还要“和”什幺,又有人说了《春今》。《春今》奏完,他们说要走了,走时还客客气气地说:“吵你了啊!”这些人都是当地爱好南音的人,来自林场附近不同的村子,包括枪城、英厝头、翁厝、西畲等等。他们打听到有位有名的南音先生来到林场,就想来试试看是不是真有水平,试探过后都佩服苏统谋的本事,后来这些人都跟苏统谋成了好朋友,到现在他们的后辈也都跟苏统谋关系很好。至今苏统谋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包括“法啊”“海实”“翁的”等人,这些人在他们村里也是很出名的南音人。

另外,还有许多人自发前来拜师学艺。林场生活比之前深沪那几年好多了,白天虽然要从事重体力劳动,但是到了晚上基本就没什幺事情了,有空闲教大家学南音。所以林场阶段的6年时间,苏统谋培养了好多南音学生。而这些学生也都跟他亲如父子、兄弟,许多人一直跟他保持着深厚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