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伟大作曲家普契尼诞辰150周年,2008年11月1日晚,上海歌剧院在上海大剧院以“一夜三剧”的特别形式,上演了普契尼的三联剧:《外套》、《修女安杰莉卡》、《贾尼·斯基奇》。本次演出由卢景文导演,张国勇指挥,上海交响乐团演奏,上海歌剧院合唱团担任合唱。三部完全不同的风格的戏,串联在一起犹如一部宏大的交响乐,而由一家歌剧院一夜上演三部歌剧,在国内更是第一次。

三联剧是古希腊悲剧初创时期的一种艺术形式。每个部分独立成剧、风格不同,讲述的内容互有差异,但彼此之间又有紧密联系,表达的思想步步推进。这种合则为一,分则为三的剧作,被称为“三联剧”。普契尼唯一的这部三联剧虽然剧情比较简单,作品也较为短小,但它几乎包括了普契尼在歌剧创作中所有的技法与特点:朗诵式优美的旋律,民族色彩的音乐,悲情化的故事。在普契尼的12部歌剧中是最难演绎的作品。

这三部独幕歌剧的创作灵感来自但丁的《神曲》,作曲家试图模拟但丁作品,反映人的挣扎和出路,辛酸刻薄或诙谐幽默的剧情,其中所探讨的背叛、赎罪、忏悔等话题。三部歌剧分别对应着地狱篇、净界篇和天堂篇。故事发生的时间从20世纪回溯到13世纪末,在内容上乍看并无具体联系,却衔接得十分自然。1918年普契尼的三联剧在意大利首演后,便一直鲜见于舞台。这一方面是基于作品的音乐、内容、思想的深刻和演绎的难度极高。另一方面,因为出演的主要角色多达39个,堪称歌剧角色数量之最。因此,即便是在世界歌剧舞台上,三幕歌剧放在一起演出非常少见,这种精美“套餐”就很难有机会供人品味了。三部歌剧中除了《贾尼·斯基奇》在中国曾经上演,并且其中的咏叹调《我亲爱的爸爸》在音乐会中经常被演唱外,观众对其他两部作品的创作背景、故事情节都知之甚少。为便于观众能深入了解歌剧的内涵,开演前半小时由指挥家张国勇和香港名导卢景文举办的“导赏”讲座,吸引了不少市民早早赶来听讲。

情节剧《外套》(Tabarro)1918年初演于纽约,起初不太受欢迎,之后才逐渐被世人接受。本剧的场景相对简单,舞台前部仅有长椅条凳和麻袋包,奇妙细致的舞台照明设计,使得这些事物的轮廓显得相当黯淡,仿佛处于夜晚一般的令人难以察觉,让观众仿佛感觉到此时悲剧正缓缓逼近。故事发生在一艘停靠在塞纳河湾的驳船上,文本提供的满天彩霞和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的巨大身影等,只能在音乐里去想象。卢景文导演根据现场条件制作的简洁版舞台相当有创意,他把轮船的船头罩在舞台唯一的钢琴升降台口上,所有的演员都从这里进出登场和退场。剧情设计重在内心独白,剧中船主米凯莱在发现妻子有外遇,从期盼妻子吉奥尔热塔回心转意到希望落空顿生仇恨。遭到背叛的丈夫在回忆往昔时,将外套披在妻子金色的头发上,妒火中烧的船主杀死妻子的情人路易吉,并用外套裹住情敌的尸体。妻子此时找到丈夫,先唱起这件外套曾经带给她多少美好回忆,有些故意强调对比、突出主题,体现出作者“真实主义”特点。

女高音李欣桐和男高音魏松,非常出色地扮演了这对不幸的恋人。魏松凭借他强劲的发音和生动的表演吸引了观众全部的注意力。演出当天恰逢他55岁的生日,他单膝跪地向观众致谢。船主米凯莱由杨晓勇扮演,他的身形虽不像“壮汉”,但他注重刻画人物的性格与心理。开始在落日晚霞中孤独沉思;中段在妻子面前的亲切温和以及强行让妻子的脸贴近他那冰冷的面孔;最后在妒恨、怨愤与失望中对偷情男女狠下杀手等等处理,舞台表现直率有力,相当传神。结尾,一对情人倒在了血泊之中,管弦乐猛烈地咆哮,乐队以极强的全奏烘托,大幕落下,令人感受到伤痛欲绝的悲怆情愫。全剧的音响戛然结束,使人感受到十分浓重的悲剧气氛。

《修女安杰莉卡》(Suor Angelica)这部独幕抒情歌剧是普契尼自认为三联剧中最出色的。故事讲述了出身名门的安杰莉卡因诞下私生子而为世不容,只好进入修道院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七年后得悉孩子已死,遂服毒身亡。剧中没有一位男角,只是通过修女安杰莉卡的曲折经历,反映出17世纪修道院的生活。各种场景全由侧台一个精巧素洁的花台替代,会客室是“临时”的,圆桌、座椅,只在需要的情节内由两三个修女搬上抬下。演员素白的着装,安静宁和的圣所外象令人如沐洗礼。全剧人物均为女性,角色个性互异,不同的唱颂展现了女声的精熟多样。神秘朦胧的音响营造出庄严神圣的宗教氛围,有如唱诗,既好听又令人心生崇高与敬意。宽广动听的旋律与近乎于说话且富有表现力的声音相结合,表现出了普契尼歌剧的特有风格。

修女安杰莉卡由青年演员徐晓英扮演,这个角色要求表演者能够在力度上做出强烈的起伏与对比。徐晓英出色地完成这一角色的挑战。曾经听说过她在《采珠人》中的出色表现,第一次亲睹她现场丰采,大大超出想象。她饰演的出身高贵、心地善良的安杰莉卡惟妙惟肖。起先平静安详,心如止水,慢慢揭露出修女安杰莉卡心理隐藏的巨大秘密,而后激情喷发,悲痛欲绝。“哦,圣母救救我……”把躁动不安的圣女内心,准确、生动、朴素而鲜活地表现出来。其干净的歌声,优美的演唱让人印象深刻。其中安杰莉卡得知儿子去世后的思念唱咏,热情而缓慢的行板旋律极其优美,把对儿子的思念和由此带来的心理折磨演绎得淋漓尽致。在感人的终场中,她恰到好处地融合了恐惧与近乎疯狂的感情,一唱三叹地展现出如此美好、善良的女性被乖戾的命运和邪恶的外力所逐渐摧毁的全过程。许多观众满含热泪倾听完她最后的生命咏叹。王维傅在剧中扮演主角的那位冷酷的、不可宽恕的姑母。这位公爵夫人用冷酷而虚伪的言辞谴责安杰莉卡为家族带来的耻辱。然而王维傅对于这个角色的处理使她在冷酷的同时也流露出些许悲伤,显示人物内心的挣扎并表现出一些同情。唱段中很多运用朗诵式、说话式的音乐来描述相见场面和人物心态,其语态、语势、语速与音乐形象吻合而贴切。

《贾尼·斯基奇》(Gianni Schicchi)是普契尼唯一的一部喜歌剧,放在三联剧的最后一幕。故事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一个贪婪的家族由于一名老谋深算的无赖而遭到了报应。全剧以逗趣无比的剧情与轻快欢乐的音乐完美结合,成为喜歌剧的代表作。剧中灵活机智的贾尼·斯基奇施以诡计,通过假扮死去的富商重立遗嘱,让自己和富商的众亲友们分享了巨额遗产,而爱女也和有情人终成眷属。卢景文导演物尽其用,设置了简炼有效的道具,舞台前方右侧有一张大床,正中放有藤箱、木架等,为符合剧情的需要比较杂乱。作曲家的写作意图是用音乐写戏,以小见大,由浅入深地展示各种人物的内心情感,描绘出人生百态,让观众看遍喜怒哀乐,精美、精致、精细、精妙地实现高度艺术化的表达,在此剧中得到鲜明的体现。

这幕戏几乎没什幺传统意义上的唱段,基本上都是对话式的宣叙调,因为对话的“短兵相接”,用上海歌剧院院长张国勇的话说就是“难到一个人唱错,之后的16个人全错”。近似话剧的这一幕集合了上海歌剧院众多青年演员,大家七嘴八舌地推进剧情,表演诙谐夸张,煞是有趣。扮演斯基奇的女儿洛雷塔的是年轻女高音熊郁菲,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其中的着名唱段《我亲爱的爸爸》是整个晚上我们最为熟悉的旋律。熊郁菲全身心地融入音乐,用优美、飘逸、舒展的歌声,细腻微妙的情感变化来展示人物的心理,场内受到感染的观众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贾尼·斯基奇的表姐由赵庆扮演,在此剧中唱段不多戏份不重,但她确实把死者这个俗气的表姐演活了,在一群“亲戚”中脱颖而出,让人记住了齐塔。男中音歌唱家张峰主演贾尼·斯基奇,随着剧情的进展要经过多方面的变形,以刻画这位聪明而又自私的计谋家在各种情景中的心态和表现。张峰身材高大,正义凛然,演到斯基奇躺在床上装死时,张峰的声音造型和力度变化很大,时而辉煌、抒情,时而奸诈狡猾诡计多端,符合角色既定身份,表现出非凡的魅力和适时的滑稽。张峰表演得张弛有度,喜剧色彩油然而生,取得了应有的艺术效果,赢得一片叫好。在贾尼·斯基奇把那些亲属赶出那座已经属于他的房子之后,阳台出现在观众面前,在那里洛雷塔与雷诺乔这对恋人眺望着佛罗伦萨的景色,暗示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完美结局。

《外套》、《修女安杰莉卡》、《贾尼·斯基奇》三个故事中,死亡都如影随形。看似人物、情节、时空毫无联系,但其深刻内涵一脉相承,悲与喜、生与死、爱与恨,交织纠缠。以我的个人理解,普契尼的三联剧的剧情并不复杂,三剧分别以欲望、情感和金钱这三样人世间人人摆脱不掉、挥之不去的生命主题,以工业社会、宗教枷锁和法律游戏为大背景来表现人性。从《外套》中剑拔弩张的背叛,到《修女安杰莉卡》坦诚的忏悔,再到《贾尼·斯基奇》的美满结局。三部剧戏味浓厚,由灰暗到光明渐次上升,音乐与戏剧天衣无缝,平衡谐调,带给观众极大的审美享受。剧中涉及的外遇、私生子、遗产问题,亦在观众中产生共鸣和反思。这不仅是对作曲家坎坷经历的折射,也是由古至今人类伦理道德中的重要命题,其高度浓缩的剧情和音乐也将普契尼的出众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三部独幕剧在演出形式上与以往的歌剧演出不同,歌唱家与乐队都在舞台上。偌大的舞台分成三部分,前景是演员演出,道具十分简单;几件示意性的道具,带装的表演,让观众更加专注于演员的表演和普契尼音乐的美妙。中景是交响乐团直接在台上演奏。后景是做第二舞台之用,与前景辉映。舞台、灯光相对较简单,但依然营造出了浓郁的歌剧氛围,让观众从心底里感受到了戏剧的魅力所在。

三联剧中的主要角色共39个,对演员的功力要求颇高。由于中国与欧洲文化的差异造成了戏剧和音乐完全不同的形式,中国艺术家要理解普契尼原着的某些精神,就要发挥创造性的想象力,将西方艺术通过东方人能接受的方式加以展现,既不能违背原作者的精神,又得有自己的解释。这三部歌剧的剧情色调由暗渐明,音乐风格由悲至喜的发展路线,暗示一种心理上的聚合力。在一个晚上同台演出三部歌剧各自不同的性格特征——开始是恐怖的真实生活的再现,随后是伤感的人物悲剧,最后以纯粹的嬉戏闹剧收尾,获得强烈的反差。在演绎的方式上要做全新改变,这是歌剧演出的大胆尝试。上海歌剧院是国内首次将普契尼的三部重要作品制作成一个整体项目推出。三联剧每剧各耗时50分钟左右,加上剧间两次休息,整个演出持续将近4个小时。当最后一部歌剧谢幕,已过夜里10点,很多观众头一次在剧院里坐满4个小时。不过,由于三部剧本身的特点和风格各异,情节紧凑、情韵盎然会带给观众又一新的欣赏体验,令人感到喜悦,因此,虽然整体相当于一部重量级歌剧,也就不会觉得疲乏、困顿。较之于普契尼广为人知的《蝴蝶夫人》、《图兰多》等,三联剧以浓缩式的精巧表达,让观众如同观摩“故事会”般轻松进入引人入胜的情节,而恰到好处的收场亦让广大观众在其中找到共鸣,根本不必为时间的冗长所累。演出过程中,人们欣赏得津津有味,场内掌声不断。休息时观众对演员的表演和剧情人物的评价、议论风生,神情十分投入。演出结束,上海歌剧院院长张国勇兴奋地说,“在上海能献演当今大多数国外歌剧院也很难驾驭的普契尼三联剧,并且观众能够理解和喜爱我们的演出,意犹未尽的鼓掌喝彩,热情依旧,让我们感到欣慰,这说明我们的探索没有白费,探索的道路是正确的。国内的观众的反应如此强烈,中国戏曲的发展就会有更广阔的平台”。

陈娅玲绍兴文理学院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