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受作曲家郭和初教授的邀请,年初聆听了以“岭南欢歌”为主题的民族管弦乐新作品音乐会,有春风拂面的感觉。音乐会演奏了广东省内作曲家们的十几首新作。初略的印象是,作曲家们都在倾力、走心地创作,特别是尽力在体现岭南的文化特色方面,每一首作品都能听到南粤音乐的语言特点和气韵。既有柔情雅致的《月夜》(房晓敏曲)、《小蛮腰随想曲》(郭和初曲),富于客家风情的《饮酒灯》(严冬曲),也有大气磅礴的《粤之歌》(蓝程宝曲)等作品,颇为撩人耳膜,也蛮能体现“岭南欢歌”的主题,无疑是广东音乐界的一件大事,是新年期间文化舞台上的高品位音乐会。如果从普通乐迷的角度欣赏一场新作品音乐会的新鲜感满足感还是有的,甚而感佩艺术家们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但如果从关心民族管弦乐发展的角度去聆听这场音乐会,则不由生出许多感慨和思考。

本文不是对音乐会的评论,自然不会就具体作品的艺术品质发出议论,仅凭聆听印象,从审美需求的层面讨论一下民族管弦乐的创作中面临的如何创新和突破,也就是劲儿该如何使的问题。

纵观音乐会的所有新作品,一个突出的印象是作曲家都在一头扎入广东音乐的百花园,却没有轻松地走出来。因此,听到许多密密麻麻的广东传统音乐主题,却失落个性,没有展现出音乐作品的独立品格,加之演奏上的粗糙,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审美上的回味和惊喜更是谈不上了。据笔者的观察,不仅此次音乐会的新作品,包括之前聆听过的一些民族管弦乐新作品,明显感觉到作曲家的着力点仅仅表面上拘泥于岭南特色和新技法的运用等。

说到岭南特色(往大里说是民族性),首先是地域音乐元素的运用,即民间音乐素材的采用。这些新作品集中采用的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广东音乐、粤曲、咸水歌、客家山歌、潮州锣鼓等音乐素材。乍一听,亲切感就能油然而生,也能诱发丰富的想象。其次是音乐的表现内容,在岭南欢歌的主题指引下,南粤的生活风俗、乐观有趣的生活图景跃然耳目,这些无疑是令人满意的。可惜,音乐不是一种简单的生活再现和认知,而是美的经验和回味,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于是,作曲家们在创新性上也做出了努力,而努力的着力点便是炫技性。也许本场音乐会的新作品有一定思想主题的创作要求吧,没有特别突出的新技法运用,但也能听到其中一些明显的故意,这或许是某些作曲家的创作习惯。新音乐的创作,包括往常听到的新音乐作品,常常为了求新而过多标新立异,祭出炫技的法宝。但是如果没有顾及受众的审美习惯,一味玩弄新奇怪异的技法,一厢情愿,犹如怪诞的行为艺术,容易让人陷入一种审美的尴尬。

提起民族管弦乐,人们不禁将西方的管弦乐队与之相类比。单就乐队而言,其实二者的区别很大,前者的发展历史很短,建制还缺乏稳定性,而后者是经历了三四百年的发展,普及于全世界的、具有成熟稳定建制的管弦乐队。虽然民族管弦乐队在几十年的发展中一直在借鉴甚至套用西洋管弦乐队的建制,但是在音律、音色、音域等方面,乐器组之间,乐器组之内各种乐器都存在着演奏法、音准等很多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幺,为民族管弦乐创作新作品,必然会有不少让作曲家犯难的困惑,如:该为什幺样建制的乐队写作呢?该如何摆脱先入为主的西洋管弦乐创作思维?如何体现民族管弦乐的交响性和戏剧性?等等。管弦乐的创作是复杂的工程,作曲家也有许许多多专业性的考量。但是,一个最实际的考虑因素应当是听众如何接受和欣赏的问题。音乐的审美跟其他艺术的审美不同,它很直接,不需要很多技巧和门道。对于听众的耳朵来说非常单纯,也很实际,那就是期待着动听的音乐来满足其审美需求。从这个角度看,作曲家应当拿出来的是好听的音乐,而不是提供学术研究的音响,那幺,作曲家势必在音乐的可听性方面着力。而对于我国广大听众,优秀的旋律无疑最能讨好他们的耳朵,最具有可能性。

音乐旋律的写作。旋律是音乐的灵魂,无论音乐风格如何变化,也无论是什幺样的乐种和体裁,旋律毫无疑问都是第一性的,然后才能谈得上音乐的情感力度、和谐性、戏剧性和交响性等。写不出优美动听的旋律,谅你如何在其他方面耍出何等高妙的技巧和噱头,音乐的内里都是苍白的,经不起耳朵和心灵的考验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民族管弦乐在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硕果甚丰,刘天华和刘文金等的创作便是成功的典范,从他们的音乐中我们留下印象的不就是不朽的旋律吗?还有《彩云追月》(任光曲)、《金蛇狂舞》(聂耳曲)、《花好月圆》(黄贻钧曲)等,人们何曾对它感到过厌烦。当今新作品的旋律写作大多从民间音乐和传统音乐中汲取主题动机,这是西洋音乐自古典主义以来屡试不爽的创作方式,逐渐成为我国作曲家常见的创作方式。只要能创作出优美的旋律,方法不是问题。问题是这种方法往往由于作曲家的技巧或者音乐视野所限,会产生很多雷同的作品来。像本场音乐会就有音乐主题的“撞车”,岭南音乐几个文化的版块不可谓不丰富,可惜大家反复咀嚼的仍然是那几个家喻户晓的音乐主题,如《步步高》、《旱天雷》、《月光光》、《落雨大》等。更遗憾的是,有些作品在传统音乐的曲调中徘徊、周旋,入乎其内,却不能出乎其外,若隐若现的音乐动机未能形成独立新颖的音乐语言,似乎是原来音乐的寄生物,没有新的生命力,实在可惜。

要写出脱俗的音乐旋律,这是无中生有的活儿,灵感来自何方,毫无规律可循。如果要植根于原来的音乐主题,必须充分消化,并有娴熟的手段使其展现新的面貌,灌入新的血液,方得其成。与其依赖原有的音乐主题,不如撇开原有音乐主题这支拐杖又如何?原来的音乐不也是无中生有创作出来的吗?音乐旋律来源于作曲家的天才创造,也来源于作曲家对生活的深刻体验和心灵的直接倾诉。如果我们相信艺术的创作来源于生活,那幺在这个时代里,人们的生活形态、价值追求、情智表现、审美要求等等,作曲家们应当有着比一般听众更加敏锐的感觉,音乐旋律如何孕育于作曲家的心灵和笔端,作曲家们自然会做出回答,音乐创作的劲儿首先应当往这儿使!当然,孕育优美的旋律固然是音乐创作的第一要义,但是对于民族管弦乐而言,还要适宜以乐队的合理形式来表现。这包括使用乐器的发声方式和技法,器乐化的旋律如何谋篇布局和发展进行,音色音区的适当运用和协调,以及旋律演奏当中的乐器组合等等。也就是说美丽的旋律需要有效的方式来表达,让乐队自如地发出属于自己独特品性的旋律声音,否则会浪费美妙的旋律和乐思。

不拘一格。追求多样化的形式。管弦乐是追求交响性的,但是交响性在西洋交响乐队和民族管弦乐队中似乎不是同一回事,起码存在差异。因为民族管弦乐队的建制远未形成成熟,功能分组、音响的平衡性、音色的融合性等还比较生硬,很难获得稳定而理想的声音效果。所以在创作上不要因循固定的模式,尤其是在交响性上谨慎对西洋交响乐队的思维生搬硬套,弄不好还真是像一些乐迷所言,造成乐队之间“自己吵自己”。因而,新作品的创作需要对乐队的演奏形式作长期的锤炼,同时在形式上的多样化探索才能摆脱西洋管弦乐队先入为主的声音标准的束缚。这是有巨大的发挥空间的,因为民族乐器的种类繁多,乐队组合与声音呈现的可能性是无穷的,新作品的创作不妨在这方面做出更多的努力,或许是不错的途径。民族乐器在个性上有着很多优势,譬如说笛子,其绮丽的声音独特魅力是无以比拟的。还有很多民族乐器如二胡、琵琶等在流行音乐的配器中运用得相当出色,主要的原因是他们确实在这方面用心琢磨,管弦乐创作也不妨借鉴。不过,民族乐器的个性特征对管弦乐创作也是一种限制条件。民族乐器纵然种类繁多,选择性多,也有很强的表现力,但是否在制作、改良、演奏、声学研究上尚有怎样的可能性和上升空间,这方面有没有与时俱进?当然,这就不单纯是作曲家,而是乐器改革家和演奏家的共同面临的问题了。

承接传统而不拘于传统。对于传统,很多现代的创作相当的不屑,主张抛开传统、另辟蹊径。表面上看,这样可能会解放作曲家的创作思维,有利于大胆尝试新的作曲技法。但是离开传统必然会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受众对脱离传统审美习惯的排斥,这是现实而不是可能性。也就是说,承接传统和不拘于传统需要辩证来看,二者要有调和。否则,不仅失去民族性,更会失去广大的受众。试想,普通的听众谁不是在传统音乐的土壤中培养出对音乐的兴趣?但是传统的继承不能成为创作思路的障碍,如果认为传统会影响艺术的品质,不是对传统的认识局限便是文化自信的缺失。

传统音乐元素主要体现在音调节奏上的民族神韵和对华夏文化意象的美学追求。这在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不乏成功的范例,如:《岁寒三友——松·竹·梅》(顾冠仁曲)、《春秋》(唐建平曲)、《长城随想》(刘文金曲)等。这种标题音乐的创作概念传承于传统古乐,对于音乐的传播和理解是积极的,很能承接我们的审美传统。但是全都是这样的套路,未免落入流俗,风格单一。如果一味在美学意象上做文章,恐怕会走向另一极端。前些年开始流行一种将20世纪新潮音乐技法与中国远古的意向嫁接,试图呈现具有现代意识和审美价值的原始风韵。美学理念很是诱人,却鲜有成功的范例。有些作曲家为了追求更深邃的意境,弄出一些生僻玄奥的标题来,让人莫名其妙。不仅如此,为了表现某些玄妙的标题,在技法上无奇不有,制造出毫无章法、怪诞而刺耳的音响堆砌,那便是误入歧途了。音乐创作的核心要义还是音乐性的美感,是纯粹的精神愉悦。音乐不应当承担过多的内容解释,造成不堪负重。因此,作曲家不如将表现内容更宽泛一些,放弃小聪明而将心思投入对生活的真诚热爱,对崇高心灵的追求,或许能进发创作的灵感和收获纯粹音乐美感的汩汩乐思。

诚然,艺术创作的创新追求和探索都是积极的,值得赞许的。然而,创新又是何等的困难,艺术家还要面对如何承接传统的困惑。音乐文化的发展犹如长河奔流,传承和创新是维持其发展的核心价值和动力。由于音乐文化基因的问题,我们必须坚守传统,挖掘精髓,保持对传统的适度自信。而在创新上,除了上述在旋律写作和演奏形式的多元组合外,需要努力的方面还有很多,诸如乐器的改良研究、社会的关注评价和受众群体的培养等,这些都应当视作对创作的有益帮助。但是无论如何,创作的内核和灵魂必须是音乐的美感,是与人们的心灵接壤的声音。切忌一提起音乐创作总是讳莫如深的技术,以专业性自居,要拒一般听众以千里之外,一味地孤芳自赏,那不是音乐创作的正道。以作曲家的聪明才智和对声音的敏感,创作有趣的音乐是比较容易做到的。但是优秀的音乐作品不能停留在表面的生动有趣和自然模仿,而是追求有内涵的表现和持久耐听的审美价值。试想谁会仅仅是因为有趣去反复聆听贝多芬的交响曲呢。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次音乐会的主办方虽是广东民族乐团和星海音乐厅,但省委宣传部和文化厅是重要的支持者,可见官方的鼎力支持难能可贵。艺术的创作由官方来组织策划,提供创作条件和资源,或者集体采风等,而在创作题材和目的上又有诸多要求,类似命题作文。这在我国算是比较普遍的做法,这种创作方式的优点在于能及时产出作品,并在行政资源的支持下及时得以排练演出。但是,音乐作品非一般的工业品,需植根于人的心灵和生活情感。这样“短平快”的艺术产生方式,往往缺乏作曲家的自由思考和深刻的生活体验,作品的质量未必能得到保证,更遑论锤炼出艺术精品。再者,这种批量生产的作品,很少有机会重复演出,往往都是一次性的展演。人们常常感叹新作品的创作匮乏,作曲家缺乏创作热情,也许这并非实情。全国各类新作品创作比赛和委约创作在绝对数量上相当可观,只不过在质量上、传播方式上、受众面上都存在问题,以至于没有培育出适应时代发展的生命力罢了。麦琼华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荣英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