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音乐学会第22届年会的开幕音乐会是由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带来的当代作品专场。音乐会的选曲体现出大会明确的学术聚焦:传统器乐在当代创作演奏实践中的探索与创新。八部作品就声部编制而言,除了为室内乐团全编制而写的《铙歌》(贾国平作曲)、《夜歌》(陈泳钢作曲)、《风在云中笑》(田田作曲)、《茉莉青春》(李尚谦编创),还有为四支竹笛而写的《七月·萤火》(秦为琛作曲)、为三件弹拨乐而写的《凤阳花鼓狂想曲》(彭郁雯改编,陈怡倩移植)、以三重奏重新演绎的《二泉映月》(刘湲改编)和为笛、箫和弹拨乐器而写的《阳关三叠》(赵宇轩作曲)。从传统音乐题材处理手段方面分析,八部作品中有传统音乐原曲的改写或编创,如《茉莉青春》《阳关三叠》《二泉映月》;有传统音乐素材的新编,如《凤阳花鼓狂想曲》;还有将民间音乐的素材、风格内化后重组,由高度专业化的作曲技术建构,凝练为高度的器乐化语言,并具有作曲家鲜明的个人气质和艺术性格的原创作品,如《铙歌》《七月·萤火》《夜歌》《风在云中笑》等。这些作品从不同的维度体现出当代创作实践与传统音乐的关联:将最具辨识度的曲调移用或改写,无论是怀旧式的共情,还是旧瓶装新酒式的新翻,或皆可视为“形”的重现;以“形”的解构深入传统音乐的肌理,碎片化的意象唤起的是传统的吉光片羽之于作曲家个人的精神体验;“形神”之上,延展出的是“当代”对“传统”的文化崇尚和精神归返,亦投映出一派艺术家的神往之境。

传统音乐在当代创作中的“形”,于演奏而言,是:我们把握了什幺?

不论用古筝弹《阳关三叠》,或者用琴、箫来奏《二泉映月》,甚至琵琶、竹笛各奏一首《茉莉花》,传统音乐的“形”并没有变。正如朗读者的嗓音变了,甚至口音都变了,但朗读的文本和气质其实并无二致。可变的唯有语气和神态,这由演绎者的审美习惯和当下的情态所致。曲调是传统音乐最显着的形,当然也是最能被感知、最易引起共鸣的。除此之外,旋法、调式、节奏甚至结构等等,也都属于形的范畴。整场音乐会听下来,不同作曲家对传统音乐之“形”的运用方式和加工手法是很容易辨别的。

《茉莉青春》中由琵琶弹出的民歌旋律,像加了追光一般醒目,不断游移流转的调性色彩、一眼可辨的节奏织体设计与明确的段落分布等直觉式的写作,恰恰符合这首民歌清新明丽的气质,经年轻的乐团演奏家以最自然的状态奏出,便是献给“不施粉黛,胜却铅华无数”的人生花季最美的歌咏。

为管乐与弹拨乐而编创的《阳关三叠》,其曲调的原型和发展关联了摄影机的运镜方式,呈现出手卷徐徐舒展的观感,十分符合这个MV的表现形式。笛箫群落通过横吹与竖吹,既体现音色变化,也凸显了视觉方面的错落感,更在演奏形式与音乐的意趣上,与带给作曲家灵感的雕塑作品《竖竖横竖横》实现了听觉与视觉的奇妙统合。快板中接入《酒狂》的主题,焦点也随之移至后景的弹拨群落,筝、琵琶、三支中阮的配置,音质、音区接近,却有细腻的音色差异,五件乐器间的音色关系同时又呼应了前景的五支笛箫。在音色群落与景别的互动中,作曲家轻盈流畅地传递出了自己对传统音乐的美感体认,当然,MV的视听联动在其中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笔者不禁想象:若是摘去视觉特效,回到音乐厅演奏,这个作品将会如何?

《凤阳花鼓狂想曲》的民间音乐音高材料,《铙歌》中的锣鼓节奏、音响形态与韵律,《夜歌》中提取自童谣的四音列,与《茉莉花》《阳关三叠》《酒狂》的旋律一样,其实都是作曲家在传统音乐中找到的、为自己确立创作的立足点。所不同的只是,于不同的作曲家而言,在不同的创作需求之下,这个立足点可以是起点,也可以是归宿。如果是归宿,那演奏家就需要竭尽能事,同时也要恰如其分地予以表现和渲染;如果是起点,那于这形之上,肯定还有更多、更深、更有意思的东西等着演奏家去发现与挖掘。

在把握了作品的“形”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要表达什幺?这关乎当代创作的演奏实践中,我们对传统音乐之“神”的理解与演绎。落实于作品,是音乐的气质与风格;落实于演奏,则是表演与表达的比重。

三重奏《二泉映月》中,三位演奏家以二胡之沧桑、古琴之古雅、箫之超然,溶解了吹、拉、弹的音色属性之“异”和技巧语言之“别”:箫的吹奏和二胡的运弓在气息状态上可求一致;古琴左手的运指与二胡的左手“手音儿”,箫的气、指技法也可互通。在二胡的沉吟、古琴的回转、箫的呜咽的叠映之间,这支《二泉映月》于“反差”“对话”等重奏的常规手法之外独辟蹊径,传统经典的“神”在“形”的多彩重构和多面解读中重焕光华。

《凤阳花鼓狂想曲》的音高材料取自于民间音乐,改编者聚焦弹拨乐的技巧,并将柳琴、中阮、大阮在演奏语言的“同”与音区、音色的“异”中进行精巧编织,从传统音乐中提取的音高基因,在爵士乐的韵律、旋法与和声架构中恣意生发。单件乐器的技术设计已有相当难度,三者之间的节奏对位和乐句镶嵌更是应接不暇。对演奏家而言,繁复的技巧之用终不在为难,而是对好胜心的挑战和潜能的激发。飞旋的技巧中,三位演奏家的纵情与尽兴又一次以高扬的意气与信心定义了传统的时代意义。

《铙歌》的节奏序列在循环往复地行进中的每一次精准切换,都将兴头上的演奏者和观众带到另一重韵律的狂欢中。一重又一重的韵律波峰与璀璨的音响持续蓄积后,情绪张力喷薄而出,出自乐队的集体炫技令观众欲罢不能。这其实是民间音乐的结构及其蕴藏的张力、动势的传统和规律,出自作曲家贾国平看似泼洒挥毫实则步步为营地铺陈与编写的结果,连演奏家和观众的情绪起伏都在他的把握和控制中,最后当然定能群情激昂地到达舞台表现和感染力的顶点。在指挥的引领下,演奏家们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清醒的松弛”,一方面放心地受音乐内在动力的驱策松弛地演奏,同时也时刻保持对节奏、音响形态、速率渐变、结构力等多个层面的清醒,将作品演奏得铿锵而不喧闹,兴奋却不忘形。

《夜歌》中引人入胜的是那种静谧、忧郁却又有些许自得的氛围。当笔者沉醉其中时,其实完全意识不到作曲家陈泳钢竟然用板胡和古琴作对位,还有他专门提到的那声磬以及他那“二度-三度-二度”的四音列和留在童年深深记忆中《水牛儿》《丢手绢儿》的轻声啼唱。在这样的情怀中,素来高亢有劲儿的板胡可以无比柔软,古琴却声有悲怆;高音笙强奏的是心中的迫切,弱奏却也可化作夜虫细碎的呢喃;筝收敛了妩媚,在与阮、弦乐一道含蓄低吟中,又被扬琴、笛、柳琴、琵琶的高音、弦乐的泛音、打击乐的神秘音色打断;暗中浮动的乐队震音时隐时现,心中久久回荡的,是由这一个个悠远记忆的碎片汇集而成的深沉的不舍。     为四支竹笛而作的组曲《七月·萤火》中,作曲家秦文琛用四支竹笛极端的高亢和尖锐,表现出的却是微观世界中被放大了的反差:萤火微光,却是漆黑暗夜中耀目的生命之光。这动与静、明与暗的反差之大,几乎是触目惊心的。组曲之二《远去的歌声》中,四支竹笛依然高亢,前曲中关于自然中“生命的偶然”与“诗意的无序”的捕捉,在此转为对自然中的人的情感的谱写。高声呼唤的尾音总是下沉,诉说着黯淡与孤独。模糊到难以辨识的古老歌谣,在不知不觉中如云的游移般短暂地汇聚,又无奈地飘散无踪。牵动心肠的深情是清冷的,却留下极富美感的余韵,挥之不去。正如秦文琛在谈到民间音乐对他的触动时,称其为“高贵的质朴”,这确是一种超越演奏本身的精神体验。而这种超越却又是建立于作曲家对演奏技术、音色、声部关系的严格控制中,演奏中的“整齐”与“聚合”是识别得出的技术控制,而在组曲之三《火红的吹打》中,四支竹笛的分散、渐次错位、摆脱韵律,是作曲家对演奏更具挑战的设置。

《风在云中笑》是中央音乐学院与北京舞蹈学院的合作创作项目“音舞集”系列作品之一。“音舞集”的创意在于突破音乐与舞蹈间的从属关系,而是音乐创作在前,再由此启发编舞,故音乐是完全可以独立于舞蹈而成立的。作品中超越民族、风格的虔诚和悲悯,是作曲家田田实地采风不期而遇的内心触动。将这份含蓄的情感付诸音乐语言时,他却无意着力表现、渲染这份情绪,更不以某件乐器、某种音色作为某种风格的脚注,取而代之的是恬淡与平和,并且在音乐走上持续韵律时就终止了演奏,磬与铃的精神含义却久久回旋于耳畔,如同信念般笃信而隽永。

如果说“形”是演奏实践中对作品的把握,“神”是对演奏本身的把握,那幺,“境”则通过作品映照出艺术家的追求。基于民族器乐的演奏技术发展现状,可以说什幺样的作品都可以被演奏出来。作品底子好,当然不可在演奏中有丝毫折损;作品底子欠佳,则更需要通过演奏处理来重塑、提升。这都是演奏家的本分。回到演奏者自身的角度,我们还追求什幺?什幺样的作品可以实现这个追求?我们有没有选择的主动?这也许就是在民族器乐当代创作的演奏实践中,位于已被演奏家们解决的语言、情感、美学问题之上的,关乎文化与精神的终极追问。传统音乐予以当代创作源源不竭的灵感与生命力,演奏家在这类作品的演奏实践中,一方面领略了多样的艺术观,更珍贵的,是从中观照出传统音乐在当代的不同解读。民族音乐,可以雅正斯文,也可以狂狷高扬;是清溪,也是江河;可柔若丝,可坚如磐;有风花雪月之唯美,也有孤山深林之幽寂,更有惊涛骇浪之壮阔澎湃。中华文明的气魄,华夏子孙的情操,皆是传统音乐于当代演奏实践的艺术之境。

中国传统音乐学会本届年会聚焦传统音乐在当代创作与演奏实践中的探索与创新,于学术层面形成了“理论-创作-表演”的对话场域,也由此折射出中央音乐学院于基础教学、艺术实践和科研传统架构之上所开创的“理论研究中心”“创作中心”和“表演艺术中心”的新型学科结构的运行成效。长期以来,创作与演奏的实践中,理论家似乎“不常在场”。而理论家从传统走来,作曲家携手演奏家回望传统,其实都是于传统中寻找和确立自我的坐标。

中央音乐学院的“三大中心”为这同一种寻找架设起了能量通道,以更加畅通地实现理论与实践的辩证互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室内乐团作为“表演艺术中心”的组成之一,正以自身的实力、活力与引领力,在当代民族音乐的创作演奏实践中积极发声,并走出象牙塔,以民族音乐先天的亲和力采泥土之芬芳,在传统经典的兰室与厅堂中寓质朴于高贵,更广泛地投身于传统文化艺术的时代共振中。

兰维薇 中央音乐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