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每天下午三点,外公都会准时出现在托儿所门口。下雨时,外公手里拿一把雨伞;天晴时,他会拿一把阳伞;暑天时,外公端一个茶缸,里面装着冰绿豆沙;寒天时,他又会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外公的话很少,即使有话,也是咆哮而出,可他只在穗子受气时才咆哮。

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住所有孩子。

刚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她觉得外公与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外公的架势、口吻、装束和托儿所的环境格格不入。外公咆哮之后,她不和外公讲话,一讲就朝他翻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讲话!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长!”

其他话外公都当作没听见,可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长”让外公顿时就“蔫”了,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了。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

大概在九岁那年,穗子终于明白外公是一个外人。在那个年代,政府出面为一些老兵撮合姻缘,让守寡多年的外婆嫁给外公。这个被穗子称作“外公”的老头,其实与她毫无血缘关系。不过这是后话,穗子现在还小,天真蒙昧,外公对她来说,是靠山,是胆量,是一匹老座骑,是一个暖水袋。冬天时,穗子的被窝里总有一个滚热的暖水袋。有一次,水漏了,烫了穗子的腿,外公便用自己的身体为穗子焐被窝。一直到穗子上小学,她的被窝都是外公焐的。外公坐在被窝里,戴着耳机听收音机。一小时后,被窝焐热了,穗子才钻进去。

外婆去世后不久,穗子的母亲从城里回来。她对穗子说:“外婆不在了,老头就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了。明白吗?”

母女俩之间的长谈进行到晚上,穗子不发一言地瞪着母亲。她感觉眼睛又痒又热,眼泪在眼底爬动。

母亲拿出香喷喷的手帕,手很重、很嫌弃地为穗子擦泪。外公的确不如母亲和父亲高雅,这个认识让穗子心碎。外公用体温为她焐被窝,外公背着她上学,不时向路上吐唾沫……想起这些往事,穗子就很痛心。

穗子答应了父母的要求。这个要求很简单,就是亲口对外公说:外公,我想和爸妈一起生活。可他们没料到,穗子会临场“叛变”。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无论他们给穗子什么眼风,无论用什么耳语催促她,她都装傻,顽固地沉默着。

有天傍晚,外公摘下后院的丝瓜,又掏出咸蛋,剪下几截咸鱼,放在米饭上蒸煮。母亲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脚,后者一躲再躲。

外公将咸蛋黄拣到穗子碗里,而他自己吃咸蛋白。母亲说:“只吃蛋黄怎么行?”

外公说:“那是她的福分。你要想吃,我还不给你吃呢。穗子,你吃!能和外公享一天福,就享。如果哪天你走了,鸡蛋即使没蛋白,只有蛋黄,外公就是吃了,能有什么滋味?”

后来的几天,母亲开始忙起来:为穗子办理转学手续;翻晒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坚持不带棉袄,说棉袄都变小了,穿不上了。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袄对外公说:“外公,你看我的棉衣都没带走,我还会回来的。”

外公想点头,可由于头颈的残疾,他点头的动作变成了摇头,而且摇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悬起的竹篮。里面的存货不多了,有半条云片糕,里面的果仁都有哈喇味了;还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发霉和虫蛀过的。最后就是西瓜子了。一个夏天,外公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他将它们洗净、风干,又向其中加入五香粉和盐进行炒制,再掺上湿沙,让瓜子回潮,嗑起来就不会碎成渣了。外公筛去其中的沙子,之后,穗子把瓜子装进一只只用报纸糊成的口袋中。祖孙俩无言无语地配合着,穗子的父母看见后,赶紧避开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忌。

在穗子和父母离开的前一天,外公把一只炖熟的土鸡盛在一个大瓦盆里,端到餐桌上,就动手扳鸡腿,将扳下的鸡腿放入穗子的碗中。穗子夹出鸡腿,放入外公碗里。一老一少开始“打架”,鸡腿在空中被推来推去。

外公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对于穗子的不舍,所有的不舍,都被融入食物中:他在春天买的那批鱼,全都用线绳吊在屋檐下,他把所有鱼洗净后,塞进穗子的母亲的大旅行包里。穗子的母亲直跺脚:“不要了,不要了!”

“我给你了吗?我是给穗子的。”外公说,然后把最后一条咸干鱼塞进包内。那是一种奇怪的鱼,穗子也是第一次见到:它们没有鳞,大大的眼睛占据了半张脸,有个鼻子和下撇的嘴唇。这使它们看上去像一位脾气坏却好心眼的老人。

在和外公分开的那些日子里,穗子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少想念外公。偶尔想起他,她就想起他衣服上挂着的那堆金属徽章,一拍胸脯就丁当作响。一想到这里,她又紧张又懊悔。这时想起来,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勋章让少女穗子无地自容。她把“外公”二字填在自己的入团申请表的亲属栏中,想了想,又涂掉了。

后来,穗子每隔一段时间都需要填此类表格,她也不再把“外公”二字填进去。

没多久,穗子听母亲说,外公故去了。外公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亲属栏里只填了一个名字——“穗子”。

名师点评

外公极力呵护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穗子,虽然物质贫乏,但是,穗子感到富足而温暖。文章充满了淡淡的忧伤,那些在我们的生命中出现又离开的人,那些远去的时光,最终会沉淀在时光的岁月里,温暖着我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