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郑毓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英国文坛上,夏洛蒂·勃朗特和艾米莉·勃朗特的《简·爱》和《呼啸山庄》一度大放异彩,而其中简·爱与凯瑟琳这两个人物形象也因此家喻户晓。勃朗特两姐妹有着相同的家庭背景,接受的教育和文学熏陶也相似,这就决定了她们的文学创作有很强的可比性。本文将对简·爱和凯瑟琳两个女性形象进行比较分析,旨在发掘两姐妹作家笔下人物的异同以便理解两部作品的主题内容和艺术特征。

一、两姐妹作家的生活与创作

夏洛蒂·勃朗特于1816年4月21日出生于英国约克郡的一个山区小镇桑顿,那时她已有了两个姐姐玛利亚和伊丽莎白。而在这之后的四年中,勃朗特一家又紧接着迎来了三个兄妹,分别是布兰韦尔、艾米莉和安妮。艾米莉·勃朗特出生于1818年7月30日。在艾米莉出生的两年后,即1840年,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勃朗特一家八口人搬到了更为偏僻的小山村霍沃斯。在这个地方,勃朗特一家从此扎下了根。然而不幸的是,仅在搬到霍沃斯的第二年,勃朗特夫人就去世了。年仅五岁的夏洛蒂从此失去了母爱,而才三岁的艾米莉更是可能尚未知母爱为何物。所以当我们看到两姐妹作品中频繁出现的早年孤独的主角也就不以为奇了。

在这之后的第三年,两姐妹和她们的大姐、二姐相继被送到考文桥——一所专为教士女儿开办的学校念书。这所学校生活条件恶劣,教育方法粗暴,仅在入学的第二年玛利亚和伊丽莎白就因身体状况下降而早早夭亡。在考文桥的这段生活经历对夏洛蒂影响至深,甚至成为了《简·爱》中洛伍德生活的原型。就此,勃朗特一家的六兄妹只剩下四人,开始在家接受姨妈以及父亲的教育。她们从佣人苔比那里知道了许多残酷的旧日乡村故事,从父亲对新闻的独立见解中不断吸取营养,还形成了写诗写小说写剧本互相交流的小团体。早年的学习生活奠定了两姐妹的文学修养。

只是“夏洛蒂深沉周到而又痛苦地感到对剩下妹妹们所应负担的责任……夏洛蒂对她们两个都是母亲般的朋友和监护人;这种超过她年龄的对爱的承担,使她感到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大。”①在夏洛蒂15岁的时候,她再次去到学校,在罗海德的伍勒小姐学校优秀地完成了两年的课程后回家教妹妹们学习。在这个时期,绘画与在荒原上散步成为了姐妹们最快乐的事情。勃朗特一家不常邀请别人做客,也不喜爱外出做客,姐妹们的社交生活少而又少。“他们全家都有极为敏感的自尊心,害怕欠人家的情,外出做客时也担心‘呆的过久人家不欢迎’。”②这种家族性的情感克制以及对人际关系的疏远,深深地烙上了姐妹们的个性。

在1835年,夏洛蒂回到伍勒小姐学校任教师,艾米莉也去该校学习,但三个月后就受不了纪律严明的生活回到了家。“我妹妹喜欢荒原。她觉得即使是石楠丛生的荒地里最黑的部分,花开得都比玫瑰鲜艳……她能够在那孤寂的荒凉中找到许多心爱的乐趣,尤其是自由。”③从这里我想我们可以嗅出此后《呼啸山庄》中的荒原上那股吸引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的强烈气息。“艾米莉诗歌和小说阴郁热烈的气质,以及她驰骋于天地之间的精神体验,显然来自她对这片荒原的钟情。”④艾米莉对石楠荒原的这份挚爱可以说其实也是夏洛蒂的一种心病。两姐妹都对自己的家有一种无可取代的依恋,只不过夏洛蒂出于那种对家庭的深深责任感一直艰苦地坚持在外的教职工作。1842年,为了有能力开办自己的学校,夏洛蒂和艾米莉同去布鲁塞尔的埃热夫人学校学习。“根据埃热的观点,艾米莉有逻辑头脑,还有论辩能力……损害这种天赋的力量是一种顽固的意志……她那强大的头脑会从旧有的只是中推导出新的发现。她的顽强的意志不会被别人的反对和困难所吓倒,誓死不会让步。”⑤尽管艾米莉在学校仅呆了9个月就回到荒原留下夏洛蒂一人继续求学,但她们的老师埃热先生的这段话生动地概括了艾米莉的个性。

夏洛蒂则一如既往地表现出她那种强大的责任感以及坚持力,独自度过了在学校学习并且兼任教师的两年,直到与埃热夫人相处不甚愉快返回家中。在这期间与受人尊敬的埃热先生的交往经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对夏洛蒂的生活以及之后的创作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这期间她的通信里有一段话吸引了笔者的注意:“……但是我现在有时觉得,我的所有的观点和情感,除了一些友谊和感情以外都与过去发生了变化……事实上,我已经不小了,我快28岁了,看来,我应该像其他人那样工作,同残酷的现实世界作斗争。然而,目前我有责任克制这种情感,我将尽力去做。”⑥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对感情的遏制力与简·爱时时刻刻对自己感情的抑制不无两样。而那学识渊博、经历丰富的老师埃热先生也可以说和罗切斯特也不乏相像。通信中还提到“对于既无财产又不漂亮的女人来说,把结婚作为她们愿望和希望的主要目标,作为她们所有行动的目的是低能的,我不会这幺做”。⑦不过,在《简·爱》中,夏洛蒂最后还是赋予了简·爱完整的婚姻,是否可以想象成她在文学世界对自己的这段感情的成全呢?

然而,命运始终对姐妹俩不断刻薄。在夏洛蒂从埃热夫人学校回家之后,办学计划还是未能成功,父亲身体大不如前,弟弟布兰韦尔也因在做家庭教师之时与主人太太发生感情纠葛而辞退在家一蹶不振。不过也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年,连同妹妹安妮,三姐妹的诗集以化名《柯勒、埃利斯、阿克顿·贝尔诗集》于1846年出版。同年,当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与安妮的《艾格尼斯格雷》相继被出版社接受而夏洛蒂的《教师》不断被退稿之时,在陪父亲的看病途中夏洛蒂坚强地开始了她一生最伟大的作品——《简·爱》的创作。读一下她自己说的话吧:“柯勒贝尔的书到处没人接受,也没人肯定它的优点,因此,一种令人寒心的失望开始袭击她的心。”⑧在这样一种出版压力之下,比起艾米莉的《呼啸山庄》的宣泄与自娱,夏洛蒂的《简·爱》势必多出了许多原则与方法的顾虑。

可是1847、1848年间文学上的成功并没有带给勃朗特一家多少欢乐,因为死亡在短短九个月内夺去了这个家庭大部分亲人的生命,布兰韦尔、艾米莉、安妮先后因病去世,夏洛蒂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在巨大的忧伤中不容乐观。在1855年,夏洛蒂年仅38岁,追随着早夭姐妹们的脚步也离开了人世。勃朗特姐妹们只给我们留下了她们短暂生命中创作的数部作品以待缅怀。而《简·爱》和《呼啸山庄》则是夏洛蒂、艾米莉两姐妹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作品。

二、简·爱与凯瑟琳的经历与追求

相同的社会背景,相同的家庭影响,“狭小的艺术天地里展现的人性中的巨大激情”,构成了夏洛蒂与艾米莉两姐妹小说相似性的基础。而两姐妹的作品《简·爱》和《呼啸山庄》里的两位女主角则尤其体现出了这种相似性。

简·爱和凯瑟琳的生活历程从环境变化来看都比较简单。简·爱自父母双亡后就寄住在舅妈家,因为发生矛盾而被送到了洛伍德学校。18岁成年后去到桑菲尔德府当家庭教师,后因恋爱不顺遂出走到沼泽山庄,直至最后回到恋人罗切斯特身边。而凯瑟琳的生活历程似乎更为简单:自幼就一直和亲人兼恋人的希思克利夫生活在呼啸山庄家中,直至后来发生误会,希思克利夫离家出走而嫁到画眉山庄与林顿成婚。两位女主角生活的天地都不甚狭小,都是一些较为闭塞的小地方,接触的人群也较为局限。值得一提的是,两位女主角可以说自小都处在一种饱受压迫的“孤儿境遇”之中。简·爱自幼父母病殁,到了舅舅家之后,舅舅也很早过世,小简·爱只能在没有血缘关系的舅妈监护下生活。“在盖茨海德府,我和谁都合不来,我和那儿的人都不相像。”⑨小简·爱不但得不到亲人的正常关爱,而且还要时常忍受堂哥的欺侮与虐待,饱受舅妈偏心的惩罚。到了洛伍德学校之后,境遇也未改变多少。“我在洛伍德过的第一个季度长得就像整整一个时代,而且还不是黄金时代。”(《简·爱》,P75)这个学校生活条件不佳,规矩谨严且教学方法粗暴,小简·爱可以说是一直生活在一种压抑无比的环境中。而凯瑟琳呢?也是自幼母亲父亲先后去世,剩下一个“可恶的代理人”般的哥哥,只能与父亲带回的“野孩子”希思克利夫相依为命。哥哥还不断欺压她的伙伴,“还威胁说,我们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他就要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⑩。我们可以发现小凯瑟琳的童年乖张顽劣之外却也有着不一般的苦楚。

但是因为面对生活作出的选择不同,简·爱和凯瑟琳在这之后收获的境遇却大不一样。简·爱在洛伍德完成了六年学业和两年教师生活,这八年生活似乎塑造出了这样一个简·爱:“我忠于职守,克尽本分;我安然文静,相信自己已经心满意足。在别人眼里,通常甚至在我自己看来,我似乎都是一个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人。”(《简·爱》,P109)可是好在当恩师兼挚友谭波儿小姐结婚离校后,简·爱感觉自己又渐渐恢复了本性:“几年来我的世界一直局限于洛伍德,我的经验只限于它的规章制度。这时候我才想起,真正的世界是广阔的,一个充满希望和忧虑、激动和兴奋的变化纷呈的天地,正等待着敢于闯入、甘冒各种风险寻求人生真谛的人们。”(《简·爱》,P109)于是她自己通过登报求职到了桑菲尔德当家庭教师,并且与男主人罗切斯特产生了真挚的爱情。而我们的凯瑟琳呢?在出嫁之前,除了呆在呼啸山庄,可以说人生的唯一一次意外经历就是因为养病而在画眉山庄住了五个星期。“跟他们在一起时,没有什幺可以诱发她暴露出自己那粗野的一面。”(《呼啸山庄》,P76)这趟画眉山庄之行并未真的把凯瑟琳变成一位“淑女”,“她也不想约束自己那放荡不羁的天性,那样做了也不会给她带来声望和称赞”(《呼啸山庄》,P76)。后来,虽然凯瑟琳明明深深爱着没钱、地位低下的希思克利夫,却由于埃德加·林顿的英俊有钱而愿意嫁给他,直接导致了希思克利夫一气之下的出走与回来后的狠狠报复,在心灵饱受折磨与健康损坏后死去。简·爱的结局相比之下要好很多。她在发现罗切斯特已经结过婚后出走到了沼泽山庄,收获了一笔丰厚的遗产,期间甚至拒绝了一个虽则无爱却比之罗切斯特更为英俊优秀虔诚的牧师圣约翰的求婚。不过她与罗切斯特的恋爱虽然经过了一段波折,可最后还是结合到了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简·爱》和《呼啸山庄》各自作为以爱情发展为重要线索的小说,可以说对于爱情的追求构成了两位女主角最为重要的经历,也最为反映了她们的个性特征。

两部小说里最主要的两对恋爱关系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男女双方存在着一定的地位差距。简·爱是一个地位低贱的穷教师,而男主人罗切斯特却是上流社会的典型代表;凯瑟琳是呼啸山庄的大小姐,而希思克利夫却只是一个身世不明的弃儿。但是她们都能够不顾这种差别,敢于去爱。简·爱那段表白一直广为人道:“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我现在不是凭着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肉体凡胎跟你说话,而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两人平等地一同站在上帝跟前——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简·爱》,P335)她和罗切斯特的爱情发展从互相倾慕到心灵沟通再到心心相印,简·爱那瘦弱的身躯里饱含着对金钱、门第、等级的蔑视,她爱罗切斯特的正直热情、坦陈友好,“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 ”(《简·爱》,P194)简·爱的思想跟随他穿过一个个他所揭示的新领域,对于爱情中的地位差距全然不顾而只求精神融合。而我们的凯瑟琳呢?面对父亲死后被哥哥贬黜去干重活的希思克利夫,凯瑟琳“把她听课时学到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呼啸山庄》,P51)。哥哥对希思克利夫的不断贬低却丝毫没有影响凯瑟琳与他热烈地相爱。希思克利夫对于凯瑟琳而言,正如她对管家内莉说的:“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呼啸山庄》,P95)她和林顿结了婚过着物质优越的生活,可当希思克利夫一回来,她甚至觉得自己过去整整七年的生活变成了一片空白。对于凯瑟琳来说,离开希思克利夫,简直就像离开了自己的灵魂。我想,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简·爱和凯瑟琳追求的爱情都是一种建立在深厚感情基础上的精神的契合。

可是,从简·爱和凯瑟琳的爱情不一样的最终结果,我们也能发现她们的不同之处。当简·爱知道了罗切斯特疯妻子的存在之后,毅然离开了桑菲尔德,“他身上已经失去了纯洁无暇的真诚,因此我必须离开他。”(《简·爱》,P394)她宁可继续当一个孤独的穷教师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爱情蒙上污点而去当一个衣食无忧受到宠爱的情妇。简·爱在诱惑之下坚持着自强自立的人格和尊严,而凯瑟琳对爱情的追求却不够彻底,一度抛不开对物质享受的依赖。她一度觉得嫁给希思克利夫会降低自己的身份而面对林顿的求婚有着这样的想法:“他将来会很有钱,我会成为这一代最了不起的女人,有这样一个丈夫我会感到骄傲。”(《呼啸山庄》,P90)虽然她自认为愿意嫁给林顿的原因是可以帮助希思克利夫站起来,安排他摆脱她哥哥的逼迫和欺压。可是我们依旧能发现凯瑟琳在追求真爱过程中的徘徊。可能是小时候那次为期五个月的画眉山庄之旅让对现实的虚荣从此在她内心悄悄扎下了根。由于凯瑟琳对真爱追求的不彻底,也就直接导致了后来希思克利夫复仇悲剧的发生。就像希思克利夫在凯瑟琳弥留之际疯狂追问的那样:“你有什幺权利——回答我——对林顿心存那种可鄙的幻想呢?”(《呼啸山庄》,P186)凯瑟琳为她在爱情路上一度的不坚定而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三、艺术形象·作品主题·创作动因

通过上节简·爱和凯瑟琳生活历程以及爱情追求的比较,不难发现她们的个性特点,甚至我们可以说是她们同中带异的性格特征决定了她们各自的生命历程。

简·爱和凯瑟琳骨子里都有一种反抗性。简·爱的这种反抗性格主要是从她对平等、自由的追求中体现出来。在简·爱还在舅母家的时候,当被凶暴专横的表兄欺负时,“发疯似的和他对打起来”,骂表兄“你像那班罗马暴君!”(《简·爱》,P9)她还会对自己受欺压的处境进行思考:“我一直遭到无情的虐待,我要反抗。 ”(《简·爱》,P43)她用对舅母的这种揭露来反抗:“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坏透了,心肠毒的很。 ”(《简·爱》,P44)而到了洛伍德学校之后,面对被学监惩罚的朋友,简·爱告诉她“当我们无缘无故挨打时,我们一定要狠狠回击。”(《简·爱》,P71)如果要说这个时期的反抗是一种少儿时期的不自觉的话,在简·爱成年之后,反抗性格却依旧与她紧紧相随。在刚离开洛伍德到了桑菲尔德转换生活环境之初,简·爱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发出了这样的宣言:“千百万人注定要处在比我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而千百万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运。”(《简·爱》,P143)面对与主人的谈话,“我并不认为,先生,仅仅因为你比我年龄大,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就可以对我发号施令。”(《简·爱》,P176)作为一个雇来的下属,面对付她薪水的主人的“耍点威风”的要求,简·爱说她作为一个生来自由的人决不忍受傲慢无礼。可以说简·爱对于一切不平等要求都进行着她的反抗。所以当她后来用对罗切斯特的真爱反抗地位差距,又用对罗切斯特的拒绝反抗婚姻的不平等,我想我们一点都再不会讶异。

凯瑟琳反抗性格表现的方式和简·爱的略有不同,主要是从她的自由奔放与桀骜不驯中体现出来的。“可是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打从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儿待上一整天,而事后的惩罚,倒成了可笑的小事一桩了。”(《呼啸山庄》,P52)荒原远离人烟的自由气息让凯瑟琳的灵魂热情而且奔放,使她不受任何束缚,反抗一切约束。“她最高兴的是我们一起骂她的时候。她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用她那张机灵的利嘴来对抗我们”(《呼啸山庄》,P47)。凯瑟琳看上去是个不服成人管教的孩子,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她对自由的追求。当被仆人逼着读《圣经》的时候,凯瑟琳这样记录自己的行为:“我可受不了这差事。我提起这本脏书的封面,使劲把它扔进了狗窝,赌咒说我最恨善书。”(《呼啸山庄》,P23)童年时期的凯瑟琳就敢说敢做并且无视权威。所以当父亲死后,她一面与希思克利夫一同反抗哥哥的贬低和压迫,一面毫不顾忌身份、地位差距与希思克利夫交往相恋,也就一点也不出人意料了。

在反抗性格以外,我们还能发现:简·爱和凯瑟琳都是从小就拥有激情天性的女人,只不过成年之后,激情以不同的方式展现。凯瑟琳的激情除了其自由奔放与桀骜不驯之外,甚至还带有一种不加控制的狂暴,爱与恨都无比鲜明。希思克利夫出走的那个晚上,凯瑟琳“不戴帽子,也不披肩巾站在那儿,任凭雨水浇淋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呼啸山庄》,P98)甚至一夜不愿意换掉湿衣服,一夜不睡觉直至生了一场大病。“她还认为她最近的这场病,是她有权要求别人迁就她。”(《呼啸山庄》,P102)凯瑟琳有意识地用伤害自己身体来缓解希思克利夫的出走对她形成的巨大打击,来宽慰自己的精神失落。而当希思克利夫回归,她的身体也随着他的复仇进行而在自我折磨中每况愈下,伴随着高烧和神志不清的是精神错乱和疯狂。“恩肖这家人的火暴脾气你是知道的,而且林顿太太比所有人更加突出……她先是大发雷霆,接着便发疯似地昏过去了……她在火气最大时便冲了出去,把自己锁进了房里,在这以后她就不肯吃东西;现在她一会儿说胡话,一会儿处于半昏迷状态。”(《呼啸山庄》,P149-150)当现实中的局面无法面对之时,凯瑟琳变得疯狂而且易怒:“疯狂的怒火从她那两道眉毛下迸射而出。”(《呼啸山庄》,第148页)成年之后的凯瑟琳心理和行为由任性和叛逆发展成了专横和凶暴。

和表兄、舅母发生冲突时“简直像只疯猫”的小简·爱,风声和喧闹也会引起她“奇特的激动”和“不顾一切的狂热”,“盼望寒风呼啸得更凶猛,盼望暮色浓到漆黑一团,盼望喧闹变成叫嚣”(《简·爱》,P68)。 但简·爱激情的天性到了成年走向的是与凯瑟琳外向的狂暴截然相反的内向的自虐与压抑,可以说激情越是涌动,行为越是克制。当对情敌英格拉姆小姐进行分析后发现她迷不住罗切斯特的时候,除了“无休无止的激动”,简·爱同时陷入了“令人痛苦的抑制之中”。在下决心离开罗切斯特的时候这样告诫自己:“不,你得靠自己把自己拉走,谁也不会来帮你。你一定得自己挖掉自己的右眼,自己砍掉自己都右手,你的心将成为祭品,而由你作为祭司来把它一刀刺穿。”(《简·爱》,P396-397)由于感情过于强烈,相应的抑制也显得暴虐。但是就像她自己说的洛伍德“较为和谐的思想,较有节制的情感,已经在我的心中扎了根”(《简·爱》,P109),简·爱成年之后经过抑制的激情,使她做出的选择永远比凯瑟琳冷静而又理智。

其实甚至我们可以说,凯瑟琳激情的无所控制其实是由于她理性的缺乏造成的,原始感性因而无所顾忌,遇事缺乏深度的思索。而简·爱则既充满激情,又多一种智性的优越。在一样面对并非真爱的人的求婚,需要对爱情作出选择的时候,简·爱和凯瑟琳做出的判断是截然不同的。就像罗切斯特化作女巫对简·爱下的判语一样:“理智稳坐马鞍,牢握缰绳,决不会让感情脱缰乱闯,将她拖入深渊。”(《简·爱》,P266)当高大英俊、善良虔诚但却缺乏感情的圣约翰向简·爱求婚之时,简·爱能冷静地看透圣约翰无爱的本质,作出准确理智的判断:“不嫁给他,决不会使我感到伤心,可要是让他如愿以偿——冷静地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这我能受得了吗?我明知他完全心不在焉,我还能从他那儿接受结婚戒指,忍受爱的一切形式吗?他给予的每一个亲热表示,都只是为了原则作出的牺牲,这种意识我能容忍吗?”(《简·爱》,P541)简·爱用这种自我对话的方式对处境进行了深刻地反思。然后作出准确的判断与选择:“他珍爱我,犹如士兵珍爱一件好武器,仅此而已……不,这样的殉道是极其荒诞的,我决不愿意经受。 ”(《简·爱》,P541)

凯瑟琳面对林顿的求婚相比之下作出的判断则显得很缺乏理智。她找内莉倾诉秘密寻求意见的时候其实她已经答应了林顿的求婚,比起简·爱拒绝圣约翰的过程显然草率许多。她告诉内莉她爱林顿的原因是他英俊、年轻、活跃、有钱、而且爱自己,想当然地觉得自己能够靠嫁给林顿帮助希思克利夫站起来。她作出的判断是认为自己可以既拥有林顿作为丈夫带来的物质保障,又能同时与希思克利夫继续灵魂般深爱。这种幼稚的判断别说旁观的读者,就连聆听她诉说的内莉都听不下去:“……可是我猛地把她推开。对她的傻话,我再也没有耐心听了”、“……你对婚姻中应该承担的责任一点不懂……你别再拿什幺秘密来烦我了”(《呼啸山庄》,P95)。作为荒原的女儿,凯瑟琳身上的自然天性过于热烈,思维方式单纯并且直接,使她在需要理智的文明社会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而简·爱则相对经过学习与工作的洗礼,思维方式更为深刻,对自己与环境关系的认识更为清晰,使她相较凯瑟琳而言拥有了一种智性的优越。

19世纪的欧洲小说家人才辈出,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也佳作纷呈。在充满了“家庭天使”类小说女主角的天下,勃朗特两姐妹笔下的简·爱和凯瑟琳的横空出世必定轰动了整个流行小说界。简·爱作为一个穷、低微、不美、矮小的女主角首先冲击了传统小说的女性审美观,她在恋爱过程中对金钱地位的鄙视、对精神契合的追求,对不平等以及不自由的反抗,激情与理智的完美分配,充分显现了一个自尊与自爱的女性典型。而凯瑟琳的顽强、狂野与反抗,摆脱了一直压制在西方女性身上温柔、道德、忍让的历史锁链,在经历了灵魂背叛之后的最终回归,她对自由与真爱至死不渝的追求,就像荒原上盛开的石楠花一样惊人。

《简·爱》、《呼啸山庄》这两部作品通过刻画两个反传统的女性形象,带给了我们关于作品主题更深层次的思索。夏洛蒂常年的教师生活势必给她同为家庭教师的女主角带上了很多自传色彩,而她早年的求学经历也间接反映在了作品中关于学校的叙述里。“作者将女主人公在慈善学校备受侮辱、折磨以及忍冻挨饿的不幸遭遇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种描绘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作者对英国资产阶级慈善事业的虚伪与残忍所作的严厉谴责。”⑪简·爱在教会学校的成长经历使得这部作品首先反映出了对现实社会的揭露与批判,而简·爱的教师经历则在不断辗转中体现出了在现实生活中曾经数次意图办学的作者对于教育理想的追求。除此之外,《简·爱》最大的主题便是探讨了女性在社会、家庭中的地位问题。简·爱作为一个没有财产、地位的穷教师,敢于把自己置于上层社会人物平等的地位。《简·爱》从一个女人的反抗,展示了社会平等的崇高理想。简·爱在恋爱过程中强烈的自尊自爱也塑造出了一个全新的妇女形象,谴责了以姿色、财产、门第为基础的婚姻观,歌颂了爱情的崇高。至于《呼啸山庄》,它“既写超人世的爱,又写人世间‘爱’和‘恨’的冲突”⑫,它通过凯瑟琳与希思克利夫那段强烈、真挚的生死之恋,传达了对自由精神的原始追求、对世俗偏见的至死反抗,构成了一部“人间情爱的最宏伟史诗”。

此外,勃朗特两姐妹通过两个角色分别体现的灵肉结合的最高爱情模式,深刻展现了勃朗特两姐妹的爱情理想。从两姐妹生平中我们可以鲜明发现她们自身生活天地以及接触人群范围的狭小,由此她们创作出笔下同样生活范围单调、生平经历简单的女主角可以说是不足为奇。同时,她们作为两个青年女性,一个仅在写作《简·爱》之前有过一次暗恋老师的经历,一个终其短暂一生未曾有过恋爱经历。然而人性中最伟大的激情是无法被掩盖的,她们在生活中未释放的激情都蕴入了她们的作品。

四、两部作品的艺术风格

《简·爱》和《呼啸山庄》都是带有浪漫主义风格的现实主义作品。“她们都通过自己的作品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宣泄了自己的内心痛苦,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批判意识。”⑬无论是简·爱和罗切斯特的一见钟情、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凯瑟琳和希思克利夫的青梅竹马、跨越时空的情爱,两姐妹的爱情理想构成了作品的浪漫氛围。并且我们还能发现,两姐妹的这两部小说都为女主角安排了除去男主角之外的另外一位重要恋爱对象,即《简·爱》中的圣约翰和《呼啸山庄》中的林顿。这两个次要男性角色正是世俗理想对象的典型代表,他们对简·爱和凯瑟琳的追求更是为作品增添了浪漫主义气息。而在浪漫主义笔调之下,主人公的经历在反对人性压迫,鼓励妇女自尊自爱上实又反映出了作品的现实主义主题。

《简·爱》具有浓郁的抒情色彩,似乎是作者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向读者娓娓道来。虽然写的并不全是夏洛蒂本人生平,但很多情节都取材于她的现实经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让小说的戏剧性大大增强,读者似乎跟着简·爱的心理活动一起拥有了喜怒哀乐。在故事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发现它由简·爱的内心独白、心理分析、心灵对话等穿插构成,甚至还有童年红房子里的幻觉、婚礼之前的噩梦等的描述。比如说在简·爱与仆人对话知道情敌英格拉姆小姐的存在之后,先是由内心独白开始:“我站在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简·爱》,P211)紧接着就是一段仿佛第三者出现给予女主角批判的画外音:“简·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最想入非非的白痴,她把毒药当作琼浆玉液喝下……”。而接下来则是一连串自问自答:“‘你,’我说,‘是罗切斯特先生喜爱的人吗?……去你的吧!你愚蠢得让我恶心。人家偶尔有点喜爱的表示,你就沾沾自喜……’”。(《简·爱》,P211)经过以上形式的自我分析之后,简·爱彻底分化出一个强势、压抑的自己对软弱、不坚定的自己进行判决,命令自己做和英格拉姆小姐的对比画像:“‘……我命令你!不许哭哭啼啼!不许多愁善感!不许懊丧惋惜!我只容许有理智和决心……’”(《简·爱》,P212)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可以看出夏洛蒂单一的叙述视角非但没使小说叙述显得单调平淡,反而变化出了不同的表达方式,使读者把全部焦点都集中在了女主角简·爱的身上,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情感也被激烈地裹挟着前进。

《呼啸山庄》则具有异域情调,无论是粗犷的恶棍式男主角还是常年厉风不断的偏僻山庄,充分展现了几近与世隔绝的作家艾米莉无比强大的想象力。她以浪漫主义笔触描写自然环境,再现了一个狂暴、混乱而又具有十足热情的世界。那个希思克利夫出走的风雨呼啸的夜晚,伴随着凯瑟琳遍寻不着的悲哀绝望,“不管我怎幺劝,不管那隆隆的雷声和开始在她四周噼啪下落的大颗雨滴,她始终站在那儿,时不时喊上两声,然后倾听一会儿,接着便又嚎啕大哭起来。”(《呼啸山庄》,P97)使人联想到《李尔王》中暴风雨的场面。在结构上则采用一个自始至终目击呼啸山庄变化的老家人对陌生人讲故事的倒叙手法,使读者跟着房客洛克伍德追问老管家内莉以探寻一整个故事的原由。其中还穿插有洛克伍德不经意中发现的凯瑟琳日记以及林顿妹妹寄给内莉的信,叙述视角的多重变换让读者在断断续续的叙事时间中似乎了解到更多的事实真相。“在多视角的叙述手法、内心独白和心灵对话,以及在心灵世界的构建和情感氛围的营造方面,都有着独到之处。”⑭艾米莉借助凯瑟琳与内莉的对话来展现凯瑟琳的内心独白,比如她绝食三天后与内莉谈心以及叫她开窗时的呓语不断:“‘……内莉,让我来告诉你,当时我是怎幺想的……啊,我浑身都在燃烧!但愿我是在屋外,但愿我重又成为一个小女孩……为什幺我会变成这样?为什幺几句话就叫我血往上涌,激动万分?我确信,只要让我一到那些小山上的石楠丛中,我马上就会恢复到我本来的样子……’”(《呼啸山庄》,P145)诸如此类的呓语般的自诘可以说是不甚枚举。而梦幻和预感等也与小说人物紧紧相随。无论是洛克伍德噩梦之后看到凯瑟琳幽魂的幻觉,还是凯瑟琳伴随着神智失常的高烧中产生的种种幻想,都为作品营造出一种神秘而狂暴的气氛。

综上,不管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简·爱》还是浸透了悲剧的《呼啸山庄》,随风作古的勃朗特两姐妹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两位经久不衰的女性形象。简·爱和凯瑟琳——两姐妹笔下的这两姐妹带给了我们关于社会、关于爱情、关于人性源源不断的思索。

注释:

①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55.

②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99.

③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104.

④钱青主编.英国19世纪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5:313.

⑤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179-180.

⑥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216.

⑦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203.

⑧盖斯凯尔夫人着.张淑荣等译.夏洛蒂·勃朗特传.北京:团结出版社,2000:255.

⑨夏洛蒂·勃朗特着.宋兆霖译.简·爱.勃朗特两姐妹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16.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⑩艾米莉·勃朗特着.宋兆霖译.呼啸山庄.见《勃朗特两姐妹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24.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仅在引文后注明页码.

⑪侯维瑞主编.英国文学通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501.

⑫方平.《呼啸山庄》译本序.呼啸山庄.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35.

⑬宋兆霖.石楠荒原上的两朵奇葩——《勃朗特两姐妹全集》总序.勃朗特两姐妹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3.

⑭宋兆霖.石楠荒原上的两朵奇葩——《勃朗特两姐妹全集》总序.勃朗特两姐妹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