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妍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表”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臣下向帝王陈情言事、吐露心曲的一种公文文体,表类公文主要用在臣下对皇帝有所陈述、请求、建议时,主要作用是表达臣子对君主的忠诚和希望,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里将其概括为:“敷奏以言,则章表之义也”、“表以陈情。 ”[1]436

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表文,是佛教文书中的《上勒那跋弥王送太子表》,至于“表”什幺时候开始用于公务,过去没有人注意。《文心雕龙》说:“降及七国,未变古式,言事于主,皆称上书,秦初定制,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这也就是说战国时期的公文中还没有表体,把上书改为奏是在秦朝,至汉才正式规定四大公文类别,即章、表、奏、议。但是,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汉表并不多,西汉与东汉几百年,留下的表文仅十篇左右,且都集中在东汉。

表文的大量出现,是在三国魏晋时期。曹操、曹植父子就留下了近50篇表文。其中,曹植的《求自试表》《求同亲亲表》都是情真意切的佳作,其成就与影响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活动在这一时期的着名文人集团“建安七子”同时也是公文高手,所谓“琳(陈琳)、瑀(阮瑀)章表,有誉当时;孔璋称健,则其标也。[1]439”此外,为人们所耳熟能详的着名表类公文《出师表》《陈情表》也都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表类公文由于“陈情”的特殊作用,大多比较注重语言文字技巧,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尤其是魏晋时期的表类公文,语言流畅又极具魏晋时期鲜明的时代文学气息。因此,这一时期着名的表文常常成为后人争相传颂、模仿的对象,甚至被后代文人当作优秀的文学作品,反复地赏析、玩味。

一、“表以陈情”:表达方式离不开抒情

与其它按劾执异类公文不同,“表”作为一种陈情言事类公文,其表达方式除了最基本的叙述、议论以外,还离不开抒情。

文学作品中的抒情有直接抒情和间接抒情之分。然而,公文毕竟不同于一般文学作品,很少见到公文中有借景抒情、融情于景之类的手法。表类公文中常见的抒情方式是直抒胸臆。如,曹操《让九锡表》中的“惶悸征营,心如夹灼”,陆机《谢平原内史表》中的“喜惧参并,悲惭哽结”,羊祜《让开府表》中的“夙夜战竦,以荣为忧”。以上三篇都是请辞官职爵位的表文,都以直接抒情的方式地表达了作者认为自己不应加封的或惶恐焦虑、或喜忧参半的心情。曹植《求通亲亲表》中谈到“人道堵绝,禁锢明时”,直截了当地抒发了内心“臣窃自伤也”的心情。诸葛亮《出师表》论及“亲贤臣,远小人”时,也直抒“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以此警戒后主。直接抒情在表类公文中应用极为普遍,几乎每篇都会出现。

表类公文中的抒情,还有一种是借细节描写来反映内心情绪。曹植《求自试表》中,作者写自己阅览古籍时常看到古代忠义之士以身殉国的事迹,想到自己空怀建功立业之志却无所效命,“未尝不拊心而叹息也”;《求通亲亲表》中也有“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也”之语。“拊心”、“叹息”都是表示哀痛、伤怀的动作细节。作者借以这样细腻真实的细节描写,抒发内心压抑的情感,达到以情感人的目的,继而提出自己对君主的建议或请求,显得真切而诚挚。

二、“文甚典美”:遣词造句,文采飞扬

《文心雕龙·章表》曰:“君子秉笔,辞令有斐。”[1]443魏晋时期主要的公文作者,大多同时兼是学富五车的文人士大夫阶级,他们为文作赋讲究文采,撰写公文亦务求文质兼美。

魏晋表类公文中,文学修辞的广泛运用使文章语言华美。孔融《荐祢衡表》文章不长,但辞藻华丽。如,“鸷鸟累百,不如一鹗;使衡立朝,必有可观”“钧天广乐,必有奇丽之观;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宝”,作者以近乎夸张的比喻对祢衡极力赞赏和推许。除了夸张、比喻外,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其他各种修辞格、表现手法、表达技巧在表类公文中都可以见到。如,羊祜《让开府表》:“假令有遗德于版筑之下,有隐才于屠钓之间”,其“版筑”和“屠钓”分别借代市井和江湖,还设及傅说等人的典故。再如,李密《陈情表》中:“乌鸟私情,愿乞终养”用比拟的手法表达赤子之心,表明“是以区区不能废远”又如,曹植《求通亲亲表》:“远慕《鹿鸣》君臣之宴,中咏《棠棣》匪他之诫,下思《伐木》友生之义,终怀《蓼莪》罔极之哀。”广用典故,并且以排比的句式,极写君臣亲友宴饮之欢,反衬自己每逢佳节“块然独处”时“未尝不闻乐而拊心,临觞而叹息”之惆怅。

除了修辞格以外,魏晋表类公文一个极具鲜明时代特性的语言风格就是“骈化”现象,即行文多骈辞俪句。公文骈化现象是魏晋南北朝时期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是古代散文发展到魏晋时期的时代产物。

骈文是魏晋以来产生的一种文体,起源于汉魏,其以四字六字相间定句,世称“四六文”,又称骈俪文。其主要特点是以四六句式为主,因句式两两相对,犹如两马并驾齐驱,故被称为骈体。典型的代表是孔融的《荐祢衡表》,刘勰称扬其“气采飞扬”:通篇的四字格句式,节奏明快,短促有力,气魄雄浑,极具汉文风格。如,作者赞祢衡“飞辩骋辞,溢气坌涌,解疑释结,临敌有馀”,继而又设辞譬喻:“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蜺,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除此之外,我们所能看到的其它魏晋表文,有的即使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四六文”,也较多地采用偶句行文,讲究对仗工整。且不论后世对骈文的各种争执异议,也不论其文华实是否异旨,单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这类骈体表类公文,在声韵上讲究运用平仄;在修辞上注重藻饰和用典,本身就有很强烈的艺术效果,极富文学欣赏性和感染力。

从公文简约和实用性的角度,过分追求语言对仗、“骈俪”当然不是好的风气;但是,从文学欣赏和后世典藏的角度而言,能做到“文质兼美”的公文,在学科教育教学实践等方面还是很有赏析和借鉴价值的。

三、委婉真挚,抒极谦恭谨诚之怀

“公文本来是言事的,但孤立的言事有时又往往不行,因此要晓之以‘理’;光有‘理’有时还不行,因此还需诉之以‘情’。因此,有的时候,一篇公文必须容纳三个要素:事、理、情。 ”[2]57表类公文就需要“晓之以理,诉之以情”,甚至需要做到“以情感人,以理动人”。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因为表类公文属于臣子写给皇帝的上行文,所以,这类公文说理抒情上也有要求:一方面,语言要委婉而真挚;另一方面,态度要极尽谦恭谨诚。

就“陈情”“说理”而言,李密的《陈情表》堪称“独冠群篇”。李密曾是蜀汉官员,蜀汉灭亡后,晋武帝征他为太子洗马。因伤感于故国灭亡,又因司马氏险狠多疑,加上祖母病重,所以他要坚决辞官。“但这文章很难写,因为必须让晋武帝相信,辞官不是怀念故国,而足确有缘由,情有可原。全文以‘情’为主线,语言真挚,情意恳切,在公文中,是以情感人的写作典范;全文以‘理’为辅线,点明‘圣朝以孝治天下’,并且说明自己是‘不矜名节’。本质态度坚决而外表则俯首乞怜,内外相顾,很为得体。 ”[2]59如此,在前文叙述铺垫之后,文章最后一段几乎用尽最谦恭、最虔诚的口吻含泪哀求“愿乞终养”。 其中,“愚诚”、“微志”、“侥幸”、“保卒”等词诚恳谦逊、委婉得体;接着,“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之语借结草衔环的典故表露自己赤诚的忠君之心;最后,“臣不胜犬马怖惧之请,谨拜表以闻”虽为结尾的客套话,却也是以一个降臣的口吻来表达,格外谦恭、谨慎。

四、格式化的固定用语

无论是否强调文采,公文语言一般都比较庄重、正式,古代公文甚至还会有一些特殊的固定用语。这也是公文有别于其它文种的一个特性。表类公文也不例外。

一般表类公文开头要说“臣某言”;文末则常用“谨拜表以闻”、“伏惟陛下少垂神听,臣则幸矣”等谦谨的语言结尾。开头或结尾处,为表示对君主的虔诚和恭敬,有时会有“臣某常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之类的套话。

正文中,作者自称为“愚”或“臣”,称君主为“陛下”。行文中,臣下要对君上讲道理时,语气不能太生硬,一般用“臣闻”、“伏惟”等词开启;列举事实论据时,用“盖”、“昔”、“及”等发语词引起;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常用“愚以为”、“臣伏以为”等;表示请求、建议时,则用“愿陛下……”“诚宜……”等句式。另外,还有许多谦辞敬辞,表示作者对君主的谦逊和恭敬,诸如“猥辱”、“忝宠”、“待罪”等等。

五、结语

先秦时期,战火纷争,百家争鸣,文学昌盛,可以说,公文的发展到这个时候也算是经历了它的第一个黄金时期,表类公文也大致产生在这个时代后期。按照常理来讲,第一个黄金期后,无论是文学作品还是公文往往会走上一段寂然的道路,沉睡百十来年,韬光养晦,等待第二次的爆发。到了魏晋时期,随着曹魏政权陷落,两晋统一的完成,南北朝分裂时期的发展,表类公文的发展从秦汉时期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到了这个时期也堪称“早有蜻蜓立上头”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文学很快迎来了历史上意义最为深远的“自觉时代”,社会的混乱期就是文学生长的土壤,其后是司马迁的“发愤着书”,韩愈的“不平则鸣”,“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也正是这一现象下的代表理论。在魏晋十三朝短暂的命运里,统一不足为道,但是文学却大放异彩。由于当时“学而优则仕”的社会风气,文学大家往往也即是政治家或公文写作者,所以,就连公文也因为其语言文字沾了文学的光而至今熠熠生辉。这其中尤以最具代表性的表类公文最为突出,其“表意”“陈情”,除了精美的遣词造句堪为学习之外,更为公文增添了不少的人文气息和人情之美。

[1]刘勰.《文心雕龙》解说[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

[2]闵庚尧.中国公文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