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海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海安方言语音地理差异与历史层次

顾海洋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海安方言属江淮方言通泰片,有吴语底层。东乡老坝港与西北乡白甸、南漠等方言语音有明显的地域差异,如影疑母开口一二等ŋ-/Ø-的分布,流摄一三等今读官话层与吴语底层的分布。

语音演变 地理分布 语音层次

一、引言

海安县地处南通、盐城、泰州三市交界处,东濒黄海,南望长江,是苏中水陆交通要冲。县境地势平坦,河道稠密,以通扬、通榆运河为界,划分为长江、淮河两大水系。通扬运河以南,通榆运河以东属长江水系;通扬运河以北,通榆运河以西为里下河地区,属淮河水系。海安方言属江淮方言通泰片,浊音清化,不分尖团,鼻化韵、撮口韵丰富。入声阳入调值高于阴入,与客家方言遥相呼应。濒海的老坝港、角斜等与西北乡隆镇、白甸等语音有明显差异,理清这些差异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通泰方言的性质及历史层次。

笔者于2014年12月对海安27个乡镇进行田野调查,依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方言调查字表》(修订本)制作单字调查表。选择世代居住当地的老年男性为发音合作人,共计32位,平均年龄65岁,初中以下文化程度。

二、语音差异与历史层次

(一)影疑母开口一二等ŋ-/Ø-的分布

海安方言疑母今读主要有三种形式:(1)后接细音,绝大多数并入影母,为零声母,如宜i35、遇y21;(2)少数三四等字声母弱化成ȵ-,如“仰ȵiaŋ213、砚ȵl~I21”。如今不少字已出现文白两种读法,文读音ȵ-脱落为Ø-,如“砚”读如ȵl~I21只在老年人口中偶尔出现,年轻人全部发为l~I21;(3)后接洪音,部分字读为ŋ-。影母开口一二等字与之合流,主要集中在果、假、蟹、山、咸等摄。疑母《切韵》属牙音,构拟为[ŋ],影母属喉音,构拟为[Ɂ],中古以后逐渐相混。影疑母相混现象在现代汉语方言里分布广泛,赵学玲(2007)将二者合流情况分为南北两大类,又将北方类型细分为北京型、济南型、天津型、洛阳型、合肥型五小类[1]74。海安方言(以海安镇为代表)影疑母读音情况与“济南型”一致,属官话方言演变类型。影疑母演变过程大致如下:

Ø-、n-两种读音形式在全县分布非常统一,但今洪音前ŋ-的语音分布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差异。县境西北部里下河地区邓庄、瓦甸、仇湖等ŋ-大都脱落,城区以东、以南均保留ŋ-。

大公、隆镇、雅周、青萍、田庄、海安镇、角斜、老坝港等乡镇均保留ŋ-,无一例外。北凌有ŋ-有Ø-,处于ŋ-→Ø-的过渡阶段。吉庆、邓庄、南漠、白甸、瓦甸、仇湖等地鼻音声母脱落,是演变最快的一片。但是常用字“眼”除了南漠、瓦甸ŋ-脱落,其余地区还有保留,可以推断,里下河地区之前亦有鼻音声母系统,ŋ-是方言底层。

以“牙”为例(见图1),隆镇、青萍、海安镇、西场、李堡、角斜、老坝港、仁桥等读为ŋa35。里下河地区吉庆、邓庄、南漠、仇湖、古贲等读为a35,鼻音声母脱落,但韵母保留白读形式;白甸、瓦甸读为ia35,显然是受强势官话影响产生的文读形式。总的来说,疑母逐渐消亡是语音演变趋势之一,吉庆、白甸等地疑母现状是海安其他地区语音演化的未来。

图1 “牙”的读音地理分布

(二)流摄开口-əi/-ɯ的分布

流摄中古以后与果遇蟹止效等摄纠缠不清,音类分合情况非常复杂。海安方言流摄按声母条件并入果遇蟹效摄者犹多。侯韵重唇与果摄一等“哥”合流,读如-ʊ;尤韵轻唇混入遇摄,“富、负、妇、副”等读如fu。三等帮组并入效摄读如-iɔ,三等精、见、晓组读如-iɣɯ,例如“酒=九=tɕiɣɯ213”。三等泥来、日母、知章组混入一等非帮组,有两种读音类型:一是以海安镇为代表的-ɣɯ;二是以角斜为代表的-əi。流摄分混情况详见下表。

表 流摄分混情况

海安镇一等非帮组与三等精、见、晓组主元音相同,如“豆”thɣɯ21/“酒”tɕiɣɯ213;角斜一等非帮组与蟹止摄合流为-əi,三等为-iɣɯ,一三等主元音不同。吉庆、邓庄、双楼、曲塘、南漠、白甸、瓦甸、海安镇等一三等主元音相同为-ɣɯ/-iɣɯ,与泰州、扬州、盐城等一致;西场、丁所、壮志、曹园、李堡、角斜、老坝港一三等读为-əi/-iɣɯ,与相邻的如皋、如东类似。海安内部一分为二,东部与中西部分属两类,表现出很强的地理分布规律(见图2),这个问题值得深入探讨。

图2 “头”的读音地理分布

现代汉语方言里,官话方言区如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河北、东北、贵州等地读音基本一致为-ou/-iou(-əu/-iəu)[2]163。吴语、闽语(闽清)、湘语、徽语的变体主要为前高元音系列,如南部吴语温岭ɣ/iɯ、金华iu/iu,北部吴语苏州Y/Y、上海ɣ/iɣ、无锡ei/ei;湘语石陂ø/εu、石塘ie/iu、桂头ei/iu,安徽歙县iɣ/iɣ等。通泰地区的吕四、海门、启东等虽地处长江北岸,仍属吴语,其语音形式亦在前高元音之列,如吕四ei/iei、海门ɣɯ/iY。

-ɣɯ/-iɣɯ类读音主要分布在江苏中部、北部几个县市。南京、扬州、泰州、盐城、东台读如-ɣɯ/-iɣɯ,盱眙、淮阴、连云港、灌云读如-əɯ/-iəɯ。少数晋方言点也有-ɣɯ/-iɣɯ分布,如原平、清徐等。-ɣɯ/-iɣɯ主元音相同,与《中原音韵》流摄一三等格局完全对应,属于官话演变类型。我们认为,-ɣɯ是官话与吴语接触产生的一种变体,属于官话层次,-ɣɯ的演变过程构拟如下:

*əu→əɯ→ɣɯ

-ɣɯ/-iɣɯ遍布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广大地区,可见江淮方言大部流摄一三等今读已全部官话化。

通泰地区“豆/酒”有三种读音类型:一是吴语型。南通、四甲处于通泰地区最东端,是吴语与官话混杂过渡方言,流摄读音依然保留吴语特征,如四甲读-e/-iɣ,南通读-e/-ø[3]35。二是官话型。泰州、兴化等处于通泰西端,与扬州接壤,读如-ɣɯ/-iɣɯ,属官话类型。三是-e(ə)i/-iɣɯ型。如皋、如东、海安地处通泰腹地,如皋、如东一三等读如-ei/-iɣɯ,海安(角斜)、泰兴(古溪)读如-əi/-iɣɯ。

第三类-əi/-iɣɯ是第一类与第二类融合、叠置的产物。海安(角斜)话-iɣɯ是官话形式;-əi是吴语底层,在吴语基础上发展而来:南通读为前高元音-e,经过元音裂变为-ei(如皋、如东),-ei受到官话影响舌位央化为-əi。-əi的发展轨迹构拟如下:

*əu→iu→e→ei→əi

徐通锵(1991)“‘竞争’的规律体现在语言在空间上的横向扩散……横向的扩散规律可以制约纵向的演变规律的发展方向,终止它的作用,取而代之,使不同的方言日趋接近和汇合”[4]421。角斜-əi/-iɣɯ的对立体现了吴语与官话在流摄一三等的“角力”,是方言交界地带深度接触的产物。角斜-əi是官话与吴语竞争后残留下的白读形式;海安镇-ɣɯ/-iɣɯ是官话以绝对优势取代吴语底层的最终演变结果。

因此,如皋、如东及海安(角斜)的-ə(e)i/-iɣɯ是两种方言层次的叠置;而以海安镇为代表的-ɣɯ/-iɣɯ则属于官话层次。

另外,北部吴语部分方言点出现-ɣɯ类读音,如长江以北海门话-ɣɯ/-iY,长江以南吴江话-iəɯ/-iəɯ、常州话-ei/-iɣɯ,这说明官话势力早已越过长江,进入吴语中心地带。常州、海门与海安(角斜)、如皋、如东-e(ə)i/-iɣɯ读音同属一个类型,即吴语底层与官话层次的叠置。从交界地带方言的演变情况看,流摄三等带介音韵母似乎比一等更容易受强势官话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以词汇扩散方式进行的。江淮官话正以“南进北退”的模式继续发展。

三、结语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西北乡里下河地区古贲、墩头、白甸、南漠、瓦甸、仇湖语音一致,接近泰州方言;东乡丁所、西场、李堡、角斜、老坝港及南乡仁桥、王垛语音一致,接近如皋话,两片在语音系统及韵类分合上均有差别。海安镇、田庄、青萍、雅周等语音总体接近里下河地区,可看作东西部的过渡地带。这种语音分布格局绝非偶然。老坝港、仁桥一带民国以前隶属如皋县[7]79,里下河地区及海安镇古属泰州,如皋话吴语底层较泰州话更丰富。《南通地区方言研究》将江淮官话通泰片分为I、II区,I区包括泰州大部分市县、如皋、海安、如东,II区包括南通市、通州地区等。如果说要将I区继续细分的话,则同言线应在海安境内。

[1]赵学玲.汉语方言疑母字声母的分合类型[J].语言研究,2007(4):72-78.

[2]曹志耘,主编.汉语方言地图集·语音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163.

[3]鲍明炜,王均,主编.南通地区方言研究[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35.

[4]徐通锵.历史语言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