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沁怡

摘    要:  班克西在苏富比拍卖会上自毁画作《女孩与气球》的行径引起了艺术界的轰动,从此举中可以探察自现代艺术开创以来“毁坏”现象创建的历史脉络。从形式主义和康德美学理论的视角出发,本文认为班克西《女孩与气球》被毁坏后产生的新作品形式适合于内容,并且符合审美主体自由游戏的精神。可以用来对其艺术价值的进行质疑的最大理由是,当代艺术内部可能已经形成毁坏和反抗的新教条,班克西的毁坏创作正是落入这种陷阱,本文通过分析这一因素探索当代艺术的创造和评判路径。

关键词: 当代艺术    班克西    新形式主义美学    康德美学

在当今世界上,一部分艺术家因极度乖顺而不配称为艺术家,另一部分艺术家因极度乖张而令人不敢称其为艺术家。班克西显然属于后者。化名为班克西的英国涂鸦艺术家在苏富比的拍卖会上玩弄了所有人,他的画作《女孩与气球》被高价拍出后,下半张画被自动裁切成细条状。这场“事故”是班克西一手策划,早在画作装裱时他就在画框中放置了碎纸机,如果不是碎纸机出现故障,整张画作将全部毁坏。买家表示愿意以原价完成交易,认为自己“将拥有属于自己的艺术历史”。随后班克西同意“重新认证”这幅画作,并将其更名为《爱在垃圾箱》(Love is in the Bin)。

一、对于毁坏的历史追溯

人们很快从震惊中恢复,继续用金钱衡量这幅被毁坏的画作,这看上去比画作自毁本身更荒诞。但这种毁坏对我们来说并不陌生,十九世纪中后期开始,这种毁坏就如同一种强繁殖力的生物一样扩散,逐步构建出自身的脉络。

现代艺术不可挽回地打散一切规则:埃及和亚述浮雕的精美细腻,古希腊艺术典丽端庄的宗旨,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积累起来的对于色彩和细节的把握、对于透视和解剖的钻研。二十世纪之后,艺术不再被看作一面镜子,或者一块透明的窗玻璃,透过它可以看世界的艺术家们开始探索这块玻璃本身的质地[1]。弗兰茨·马尔克的《林中小鹿》就是对这个说法最好的证明,整幅画就好像是打碎了的彩色窗玻璃。印象派消解了画幅的完整性,模糊了原本清晰的视野,塞尚把这种实验活动推得更远,把物件简化为其潜在的几何形状,立体主义分割出令人费解的怪异结构,意识流小说破坏正常合理的文本逻辑,先锋派电影更多地着重于表现杂乱无章的物体,而不是表现人物。各种匪夷所思的材料、形式都加入了艺术的大家庭,看起来传统艺术被毁坏得形神俱散。

毕加索说“毁灭的冲动也是一种创作的冲动”。班克西引用毕加索的话解释自己的行为,恰恰说明了他对这种毁坏的传统的接续。班克西引起新一轮轰动,仅仅是因为在绘画领域,毁坏从来都是在二维纸面上发生的,而他将其提升到了三维空间,从而使得这种毁坏的愿望表达得更明显,更具有反叛力量。

二、毁坏的反面:趋于完成的艺术

当我们定义“毁坏”的时候,它和“完成”只是作为一组相对的形容表象的概念,如果颠覆来看,将毁坏看作趋于完成,将完满看作残缺,会产生怎样的结果?画作被毁坏后,并没有丧失成为艺术品的资格,反而被增加了成为艺术品的理由。

(一)形式适合于内容

从形式主义的角度出发,真正的艺术诉诸像格式塔心理学的那些图形的想象力,促使看画人填补艺术品,以此我们把艺术理解为由线条、颜色、形象、体积、矢量和空间(二维空间、三维空间及其相互作用)等构成的有组织的构形。被切碎的布条是这幅艺术作品的形式的最后一环,是我们注目的理由,并且预示着被“击中”的时刻就要到来,一种审美情感即将升腾。

新形式主义可以更好地帮助理解班克西的行为并为之辩护。照新形式主义的说法,X是一个艺术品,当且仅当(1)X有内容;(2)X有形式;(3)X的形式和内容以一种令人满意的合适方式联系在一起[2]。举《落水的伊卡鲁斯》的例子来看,其意义、内容或主旨是划时代的历史事件不知不觉地从我们的身边过去了,表达这个主题的方式是把主题挪到了这幅画的核心之外——伊卡鲁斯着名的坠落——被放在边缘上,它不被人注意这样一个形式更明显更清楚地说出了作品的内容——它所关于的东西。同样地班克西切碎画布这一形式,破坏绘画拍卖交易的规则,将这件作为拍卖品的绘画上的华丽滤镜去除,袒露其脆弱的物质属性,粉碎附加在其上的虚高的价值。艺术家再清楚不过地表达了意义,简而言之是对于资本控制艺术的反抗。

令人疑惑的是什幺叫作“一种令人满意的恰当方式”?在《落水的伊卡鲁斯》的例子中,如果不看伊卡鲁斯,我们很可能沉浸在这幅画整体构图的那种安详中,像画中的农夫一样,不曾注意到伊卡鲁斯的困境。正是将伊卡鲁斯移出画面中心的这种设计,才使我们对它的意义了然于心。在这里,“意义和形式的统一促成了一种对于完美性的满意感觉”[3]。而在《女孩与气球》中,如果没有破碎的布条这种形式,我们就只能体会到原画传达出的希望和快乐,而完全不能体会到反抗精神。更清楚的说法是不如将撕碎画布前后的作品看成两个作品,只对撕碎后的作品进行查考,这个作品的形式和所传达的意义互相合适,它们互相依存的统一给人带来完美性的满意感觉。

(二)自由游戏的主体审美过程

另一个可以为班克西艺术的完成性辩驳的观点是艺术的自由问题。在摆脱了政治和宗教的操纵之后,在被兴起的摄影术夺走诠释自然真实性的权威地位之后,二十世纪以后的艺术家试图寻找另一种真实,即心理真实。这种真实不再着力于细致描绘外部世界,而是运用一切可塑性材料忠实自由地呈现自己的艺术意图。

康德认为,审美的情感愉快是具有无目的的合目的性,或者说是自由的合目的性。审美活动既同对象无直接关系,又与关于对象的概念无直接关系,而是主体主观上各种心理功能的自由的和谐、协调和一致。在康德看来由于对对象的“无利害”、“不凭借概念”的自由鉴赏而唤起主体各种心理功能的自由和谐,引起主体的合目的的愉快,主体在整个审美过程中处于“自由”的游戏状态,这就是艺术的本质[4]。

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虽然并非针对整个社会,但是这种无目的的合目的性可以外化为艺术意图的自由性,可以证明艺术意图自由对于其自身以及对于现实的意义,艺术的目的性只在于它超越了自我保存的限制,它代表了不自由中的自由。艺术正是通过其存在,超越了现实中无所不在的邪恶,并与快乐的希望结下了不解之缘[5]。

在以自由为珍贵价值观的当今世界,作为自由游戏的艺术恐怕是我们能想象出的对于艺术的至纯定义,是艺术能达到的最高的完成。班克西毁坏《气球和女孩》的行为没有受到除他本人以外任何人的控制,形式上具有极大自由性,从内涵来看,这一行为被认为是对资本控制艺术的极大嘲讽,是对艺术自由的极大伸张,他的一系列涂鸦也具有这样双重的自由属性,例如画在在压路机上车轮的警察,表达了对于体制的反抗,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的隔离墙上有他涂鸦的梯子和“请沿此线剪开”,是他反战思想的体现,一幅记者将花朵拔出土壤进行拍照的涂鸦是讽刺媒体不当报道带来的伤害性,另外他还将曾潜入巴黎卢浮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处,将世界名画换成自己的恶搞画作,以此表达对于艺术权威的嘲讽。

我们没有考察,实际上也无法考察班克西在毁坏画作时是否处于一种精神的自由游戏状态,但由于我们将作品主题和创作行为的自由近似等同于审美情感的自由,将表面形式的“游戏”近似等同于精神境界的“游戏”,所以我们认为班克西毁坏的作品确实是纯度很高的艺术,通过毁坏画作班克西实现了艺术的完成。

三、对完成保持怀疑

对于上一部分得到的结论还需要作审慎的考察。在运用形式主义进行辩护时,需要注意到的是“意义和形式的统一促成了一种对于完美性的满意感觉”中的“满意感觉”是一个依赖主观性的概念,“完美性”也似乎含糊其辞,到达什幺程度可以称为完美?对于形式与内容之间的符合关系进行反思,看来就是对艺术品特有的艺术性有所反应的那种自然而然的方式了。那幺如果在审美主体自由游戏状态下进行这种符合关系的反思,“满意感觉”和“完美性”带来的漏洞似乎就显得不那幺明显了。

下一步需要考察的对象是心理的自由游戏状态。具体来说,考察班克西的心理自由游戏状态会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和阻碍,以及这些因素存在并产生作用的可能性。

首先进入考察视野的因素可能是资本以及艺术作品的商业性质,在毁坏行为进行过程中,意志是否被资本利益绑架,是我们所怀疑和担心的。在班克西自毁画作的事件发生后,许多媒体都在报道中指出其炒作的嫌疑,甚至有人猜测坚持买下残破画作的匿名买家正是班克西本人,此举是为了在下次拍卖中提高画作价格。但由于班克西承接现代艺术精神而来,而现代艺术在各种有力的评判中都被认为是一种对资本主义的结构性批判或本质批判[6],我们可以给予班克西以充分的信任,将对于这一因素的疑虑放弃。

但另一因素则更加隐秘和具有危险性,它来自于当代艺术的内部。让·克莱尔在《艺术家的责任》中引用帕森和波德莱尔的话,对现当代艺术作了敏锐而独到的判断:“先锋派的否定变成了老套的重复,反抗成为程序,批评变成修辞,犯规成了仪式”,他认为先锋派是法国人喜欢将社会活动军事化的又一例证,“这些运用军事比喻的习惯,反映的不是斗争精神,而是遵守纪律,就是说遵守惯例”[7]。换言之,先锋派自身的理念也成为了教条和禁锢,并对后来的艺术发展造成了很大影响。

学院派和传统艺术统治天下的时候,对于现代艺术进行嘲讽和打压,后者经过艰苦的实践获得了生存和发展;需要警惕的是现在的情形可能和当初并无二致,通过班克西事件,我们发现奇特的充满批判性的当代艺术受到如此追捧,现代艺术的话语体系发展到今天,是否也形成了一种无形的思想禁锢甚至是权力压迫,班克西又是否身处这样的漩涡之中?

其他一些当代艺术作品确实可以证明这种警惕是有必要的,它们以毁坏、混乱、晦涩、庞杂传达出厌恶性或冷眼旁观式的批判,却鲜少给出解决的希望或是其他的艺术思路;看一个艺术展览收到的绝望和再看一个所收到的也许是十分近似的,许多重复的东西在被批量生产。

在最好的情况里,班克西的画作没有受到这一因素的阻碍,在单幅作品上完成了自己,但它的历史使命却远远未到终结。通过毁坏试图拓展的艺术边界、试图启发的自由却可能形成一种新的围城,亢奋的商业氛围和数量巨大的追捧者让人疑虑和害怕。

出于以上理由,我们可以对班克西的毁坏行动提出质疑,对其作品的艺术性给出低分的评判,甚至鄙夷这样的做法。制度即意味着束缚,艺术的评判应该交由每一个观看者审美过程的自由游戏去完成。恰恰是现代艺术之后,贬低和欣赏开始并存于艺术界,允许这种并存是最接近艺术本质的事。

参考文献:

[1][2][3][美]卡罗尔,着.王祖哲,曲陆石,译.艺术哲学:当代分析美学导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125,153,148.

[4]王朝元.艺术的本质:主体创造心理因素的自由游戏——康德美学思想研究之二[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5][美]沃特伯格,着.李奉栖,译.什幺是艺术[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187.

[6][美]理查德·布雷特尔,着.诸葛沂,译.牛津艺术史    现代艺术1851-1929[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73.

[7][法]让·克莱尔,着.赵苓岑,曹丹红,译.艺术家的责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