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春光

【摘 要】泉州华侨历史博物馆藏有两本辜俊英的日记,第一本日记记录了辜以一名华侨战地记者的身份,在抗日战争期间从新加坡毅然奔赴延安采访、拍摄,在约半年的时间里辗转祖国各地的所见所闻。第二本日记记录了1948年辜在马来西亚华校的执教经过、1950年辜参加省委党校的心得体会及辜拟的党员登记表草稿等。本文中,笔者主要就第二本日记中1947年11月17日辜由厦门太古码头乘船,至12月7日到达马来亚槟城,在船上度过的21天的坎坷经历进行整理归纳。

【关键词】辜俊英 日记 出洋

1996年,福建省泉州市侨联和泉州华侨历史学会为筹建泉州华侨历史博物馆,向各地征集有关泉籍华侨华人的实物和资料,经傅圆圆、郑炳山等同志的努力争取,永春辜诗鸿将其父辜俊英的一本抗战日记捐献出来。该日记是辜俊英以一名华侨战地记者的身份,记录抗日战争期间他从新加坡毅然奔赴延安采访、拍摄,在约半年时间里辗转祖国各地的所见所闻,历史价值弥足珍贵。当泉州华侨历史博物馆得知辜氏后人还保留着另外一本日记及不少老照片时,立刻派出专业人员前往征集。经过沟通,辜俊英幼子辜长城将其父生前拍摄仅存的200多张老照片及另一本日记悉数捐给博物馆永久收藏。辜俊英的第一本日记,笔者已作《一本珍贵的华侨抗战日记》一文,发表于《南方文物》2015年第2期。关于第二本日记,笔者经过初步整理,将包含的主要内容归纳如下。

一、日记介绍

第二本日记为民国二十六年印制的文艺日记,由上海生活书店发行,共522页,内有缺失。封面顶部搭配五角星图形,下面印有“1937”字样。书前有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周历表,以后每页页脚印有萧伯纳、歌德、纪德、高尔基、巴尔扎克、叶圣陶、莫泊桑、郭沫若等中外大家的简介与名言,偶有配图,书后几页为邮电常识及傅东华主编的《创作文库》、茅盾主编的《中国的一日》等书籍的广告。

第二本日记内含的主要内容有1948年辜在马来西亚华校的执教经过、1950年辜参加省委党校的心得体会及辜拟的党员登记表草稿等。笔者觉得第一部分出洋日记是辜写给自己看的,因此直抒胸臆,畅所欲言,毫不掩饰,至性至情,难得一见,为我们的侨史研究提供了具有独特学术价值的重要参考资料。该日记叙述的是辜从1947年11月17日由厦门太古码头乘船,至12月7日到达马来西亚槟城,在船上度过的21天的坎坷经历。这次出洋虽没有天灾,但却人祸不断,辜命运多舛,历尽坎坷,字字血泪,读来让人心酸,尽可管窥民国晚期侨乡人民出洋谋生的艰辛与不易,对解放战争时期华侨出洋背景、动机、经过、遭遇及困难等多方面的研究大有裨益。

二、码头伤离别

辜俊英早年由于参加革命,无暇照顾家庭,家里十口人的生计主要依靠妻子耕种大约两亩地的收成,及父亲辜武团在南洋当店员汇款回家维持。1940年父亲亡故后,家庭生活更加困难,只能四处向亲友暂借,最后还欠下高利贷,出卖部分土地后还不够清还,至1947年出洋前,家里已经侵欠债务达1000多万。日益艰苦的生活逼得辜不得不远渡重洋,但曾经天涯海角相随的爱妻又何尝能舍。日记是这样写的:“回想当我决定要南来的几天,淑英(辜俊英的妻子)的心情特别难过,每逢她伤心到流泪的时候,我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予她安慰,因为我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她……然因生活担子逼迫着我非走不可,所以不得不横起心来予她远离!我知道对不起她,但是,奈何?”

早期华侨过番海天远隔,前途未卜,码头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逢,心情沉重可想而知,依依不舍溢于言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纵然是铁石心肠也会双眼泪涟涟,“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说的就是如此。早期侨乡流传着一首闽南歌谣《外洋趁食出家门》这样唱到:“离父离母心头酸,离某(方言:妻)离囝(方言:子)割腹肠。心肝铁打也会软,一暝目滓(方言:泪)流到光。”[1]辜俊英在日记中就用他曾身为记者、教师特有的细腻,描绘眼前一对年轻夫妻“伤离别”的情景,场面读来甚是感人:“送行的人们男男女女挤满在太古码头上,与船上被送的旅客无形中都显示着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尤其是我们第三客舱内一位年约二十多岁的青年,大概是新婚不久似的,一位将近二九的娇妻插在人群中流泪,不时举头偷视其夫,但因年少羞答答地把头紧缩下去,但是她的双眼哭肿似红桃般。那位青年在无数的眼睛监视下,亦很无意地倚在甲板栏杆上俯视他的娇妻,但是热泪却在眼内翻来滚去,这一刹那间将要远别重离,他的内心定有一种懊悔,真有那知今朝远别之苦何其多?定不远离娇妻之恨之慨,一幕悲喜剧演来甚为逼真,从这里更显证了,所以人生最苦者莫如‘生离与死别,的确是不错。任你铁石肝胆的硬汉临到这种境地,内心亦会动于中,因为人究竟是感情动物吧!”

三、西贡被敲诈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23日,法军卷土重来攻占西贡(今胡志明市),企图恢复殖民统治,越南抗法组织“越南独立同盟”(简称“越盟”)在南越开展抗法斗争[2]。

此时的南越还是处于战乱状态,日记中是这样描写的:“夜间市区十二点后即戒严禁止通行,华侨出入口均受很严厉的限制,行动完全不得自由。在市区外完全是越盟的力量,时常与统治者袭击,每夜枪炮声清晰可闻,法国帝国主义虽用很残酷的手段对付越盟……”正如中国国民党驻西贡领事馆李副领事告诫他的那样,“此地现在政局极为混乱,华侨处境极苦,生命财产不断遭受威胁,你们侨居海外尤当小心”。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不足为奇了。11月23日下午3点半,船停泊于西贡第三号码头。翌日晚上9点钟,两位同轮朋友邀请心情烦闷的辜下去走走。当三人一起散步到码头第四货仓旁边时,突然有便衣侦探检查搜身,后被没收随身携带的荷币2700盾和叻币12元,并应科罚62元安南币,否则要把辜扣押拘留,幸有一位在海关内任职的闽南同乡向法国人求情,方才将辜释放并发还证件及船单。后来那位同乡解释道:“西贡地方因越盟作乱,一切尚是战时状态,任何人均不得带外币在身,故许多过境的旅客因不明此间法律,常常吃这种亏,还要被判企图捣乱金融之罪,拘禁三个月以上至二年以下之苦监。”他看到许多华侨常常受这种不明不白的亏,不忍予之求情,否则,不知多少人钱被没收充公后,无钱可以缴科罚金就要被判罪拘禁,多少人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了。

由于这笔钱是友人托辜带给谊弟秀钦的,沿途来均非常小心,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接下来的两天,辜想尽一切办法追讨:首先他拜托船上一位姓纪的西贡“红人”为之奔走;其次,辜委托一位运货上船的晋江华侨,带信给西贡侨领同乡颜子俊代为设法交涉。没想到第二天,同轮的白士高直接带辜到驻西贡领事馆请领事代为交涉,结果是“上司已答应发还,但须下面的报告上去始得批准”。但开船时间不等人,辜只得将此事委托白君代为催促,自己继续搭船前行。

虽然日记中并没有明确记载这件事情的最后结果如何?但此段经历让辜颇为愤慨:“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安南当政的统治者对华侨非法之剥削敲诈无所不用其极了!”同时,辜又非常感谢“百年修得同船渡”的友人,特别是白君士高,不过是在厦门与辜同轮到西贡,中间仅认识四五天的时间,但关键时刻两肋插刀,让他不禁发出“虽萍水相逢,但胜过知交”的由衷感叹。

四、被禁“麻风屿”

南洋气候炎热,痢疾、麻风等传染病盛行。《国民政府公布侨工出洋条例》(1918年4月21日)里第三条就有“无传染病”的规定[3]。为防止疾病发生,侨民出国必须预防注射及种痘,并颁给证明,如果不按照规定,侨民到国外诸埠均不得上岸。《(福建)省府关于办理侨民出国种痘及防疫注射的训令》成戌铣府秘乙永88446号(1938年11月6日)就令,“查侨民出国预防注射及种痘之证明,经英国驻厦领事署之指定,系晋江县卫生院、泉州惠世医院及厦门海港检疫所三处可以发给证书,其他卫生院及各地医院之证书,一概不能应用”[4]。

12月6日9点,轮船开到终点槟城前面的一个小岛,岸上的海关人员及医官检查后宣布“禁港”命令,搭客即被政府载到“麻风屿”第十二号“万山”住着,等待更详细的检查(“麻风屿”应该是由于该岛上建有麻风院,要囚禁传染病者而得名;“万山”为马来语,多指临时搭建的建筑工人宿舍)。下午2点钟,卫生局派来的医官命令辜等人列队,脱着上身,一个个检查有无传染病,女人则检查臂上的痘。其中有一个广东客籍的男性手脸浮肿,有麻风病的现象,据说有可能被囚禁在这个岛屿上的麻风院,其他51人直到翌日上午9点半才被同意离开。同时离开的有几十个马来人,据说他们是到伊斯兰教圣地朝拜回来的,因在船上有人死亡,一共被禁有几千人,已经被禁五天,他们是经检查并注射疫苗后,第一批开禁出来的。

五、其他内容

出洋日记记载内容丰富,涉猎甚广,有此次南洋之行的痛苦经历,有二十几天来船上的所见所闻,有对纷繁世事的颇深感触,笔锋犀利,真情流露,在此归纳几点仅供参考。

①辜此次出洋时间为1947年底,正是国共内战时期。根据1946年10月7日《侨务委员会公布人民出国回国管理规程》的规定,其中第三条“限制其出国”的原因第二点就是:“现受兵役征召而企图逃避者。”[5]如果按此规定推理,出洋的男性青壮年应该很少,但是辜看到的情形却有天壤之别。

跟辜一起从始发港厦门出发的搭客共有“百八十多名,适龄及将近适龄之壮丁约占有半数之多”,因为“他们都是怕抽兵”,“眼看被征的壮丁不但被受种种非人虐待,而且是一批批去充当内战的炮灰,无一生还,这种厌恶内战与恐惧当兵的心理,实在是充满了全中国人的脑际,他们所迫切企望的是和平民主早日的降临,在目前既无可能达到和平统一,于人民喘息机会,故许多青年为避被当炮灰计,不惜巨资逃走出洋!虽然政府严禁适龄壮丁出国,以裕兵源,但结果是无效,只怕的是你身上无钞票”。

②辜此次乘坐的是一艘新造的“四川”轮,这次来厦门港载客还是处女航。为了招徕顾客,该船的对外宣传跟辜最初印象差不多,船中的设备颇为完美,雅致清净,客舱共分四等,一、二号为官舱,还有统舱,这艘船多增设第三等客舱,并设有吊床,茶水饭菜均有船员招待。辜初见后,他在日记中欣喜地写道:“这次搭这艘新船的旅客们,总算是机遇,亦是幸运!”但事实并非如此,辜慢慢转变态度,从最初的欣喜到无可奈何,忍无可忍时只得谩骂、诅咒,甚至想动手打人,这虽然与他在西贡被敲诈影响有关,但也可由此管窥船老板的生意经。

11月28日,辜在日记中这样写道:“船上的伙食第一天开船还相当好,以后来就一天坏一天了,虽然我们跟‘买办交涉过好几次结果是无效,仍旧是那些白豆、咸菜、发臭的咸鱼,没有油的酒水汤,比待囚人还不如。”这些搭客的伙食与“买办”形成强烈对比,“那些‘买办的一天吃了四餐,餐餐有鲜鱼、鲜肉、红烧酒菜,鸡呀、鸭呀、龙虾、螃蟹、腊肠……有时候还吃起大酒菜,天天花天酒地,天天炒麻雀,到了一个地方停泊,还叫了娼妓上船来欢乐,个个吃得油胖胖”。

可是他们每月所得到的酬劳,不过百元左右至五六十元港币,除去大吃大喝费用,他们还要打麻雀、宿嫖妓,根本不够。他们就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手段对搭客们进行剥削:“比方船上的伙食办得等坏,使客人吃不饱,你肚子一饿就找到船上的点心摊,明知道船上所卖的东西比起岸上贵上几倍,可是你不能挨饿就得给他……利用卖点心来剥削你客人的血汗,如此双重的剥削,怎幺不个个吃得油胖,穿好呢?”

更有甚者,辜还常常发现客人吃的饭菜不熟,而且沙子特别多,按照他的话说就是,“简直使人不得下咽”。11月30日半夜,统舱有个客籍女性得了痢疾,突然发生腹泻,还有一个仙游人被传染,他们还不知改进。将要到达终点的最后一天早上更是没有预备搭客的饭菜,让他们饿着肚子。辜生性耿直,嫉恶如仇,“本想把桌上的所有饭菜一起把它摔破,给他——那些猪猡们一点颜色看看”,但“搭客们都是想到外地去挣几个钱回来养家,恐怕和他闹了事,届时自己要吃亏,虽气恨填胸,只好在背后骂骂出气亦就作罢了!”辜为人师表,讲究礼仪,但义愤填膺,情至深处,也会出口成“脏”:“他们根本就是没有人性,外表虽是人形,其实就是一种野兽吧!”“这种人简直是下流至极,对待自己同胞尚且如此苛刻,丧尽天良,埋没了良心,见小利而不顾一切,这种人不但是下流,实在比起猪狗还不如。”甚至用迷信的话诅咒他们:“克扣人家嘴头赚来的钱是不好过代?”(闽南谚语,意思是克扣人家的伙食就会得到报应,让他没有后代。)

③1947年11月26日,当船驶离西贡大约一个钟头时轮船机器忽然发生故障。传说机器坏的原因是那些英国机师勾搭着一个由西贡上轮的法国少妇,他们的精神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故而忘记给轮中的轴心添加机油,导致摩擦过热,把“马冷”烧坏了。后来水手告诉说:“车头烧坏了两个,全部要拆开来,把坏的部份重新修理过,但是船的机匠昨晚上弄到天亮,已精疲力竭了,中午船上发电报给驻西贡太古公司雇了十几个机匠上船来帮忙修理,要再三四天才能修好。”结果一直拖延到30日凌晨轮船才继续前行。

辜又联想到前不久刚刚沉没的“丰庆”轮。根据《捷胜风情录》记载:民国三十六年(1947)七月十九日,美国华侨轮船公司“丰庆轮”由南洋经香港往汕头航行,至汕尾港时突遭风暴袭击,当晚在龟龄岛海域附近的菜屿触礁船毁,500多名乘客及员工获救,后由港英兵舰驳运香港。但辜在日记中却是如此叙述:“‘丰庆轮之沉没的原因不是说是因为那个大舵带着一个西班牙女人伴在身边喝酒谈天,故而乐而忘形,结果全轮葬身海底吗?今天还算幸运是在港内坏去,不然,倘使是在大海洋中坏了,那才够危险哪!”日记中记载两艘船沉没的原因都只是传说,我未曾再找到其他辅证材料,真正原由还有待进一步调查研究。

④轮船每次停靠港口搭客上下时,都会有海关人员进行缉私检查,但走私依旧猖獗,乃至到达目的地后,辜亲眼所见办房的员工和水手们把藏于密室的私货,一篓一篓地搬到好几艘电艇上,去做走私生意了。尽管缉查严密,私货一经发现就会被没收,有时人也会被扣留,但由于走私利润高,所以屡禁不止。

当船行驶到汕头港时,就有船上职员拿了三小包用麻布袋缝紧的私货藏在辜乘坐的三号舱内客人的行李堆中,可是那位被藏私货的搭客怕因为被连累及时拒绝,该职员无奈只能将私货转移到无客的床底下。半小时后,缉私队将这三包全部查获,打开看是渔网,但没有人承认,结果被没收充公。据说统舱内亦被查获两大件。

六、结语

辜俊英写于1947年的出洋日记,有些字句是用闽南方言的意思直译写成,读起来并不十分通顺,但时间明确,事实清楚,经历坎坷,记载详细,在万千出洋华侨中能完整记录并保存下来屈指可数,难能可贵,对官方档案和正史记载起到很好的补充,是从事华侨史研究的宝贵素材。■

参考文献:

[1]傅孙义.晋江民间歌谣[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7.

[2]李泰山.越南漫笔[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

[3][4][5]福建省档案馆.福建华侨档案史料[M].北京:档案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