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那个初秋的午后,当我推开师范大学325寝室的门,迎面撞见张春霞那几乎露出满口牙的夸张一笑,便定格了我对她没有半点儿好感的第一印象。

这印象并没有随着渐进的大学生活得到好转。张春霞待人特别热情,寝室里打扫卫生的活儿她几乎全包了,还常常操着一口浓重的湘西话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忙洗洗涮涮。她住我上铺,所以对我格外关照:早上我赖床时她会帮我打好粥和馒头;自习课前会顺便帮我拎回一壶开水;我缺课时给我抄好笔记。可是我对她始终淡淡的。除了她有时忘记了我的洁癖不小心坐到我的床上时我会大呼小叫之外,其余的时间我通常表现出和她不熟的样子。

我承认她是个好人,可是她看上去又老又土,与青春飞扬的我们完全格格不入。她虽然爱笑,但我们宁愿她少笑一点,因为她的笑除了会露出那口并不洁白的牙齿之外,眼角也会堆满皱纹。她不在的时候,寝室的姐妹私下里偷偷叫她“牙牙”或“纹纹”。她对这些浑然不知。因为在我们无聊八卦的那些时间里,她要幺出去做家教,要幺去快餐店兼职,忙得很。

我对她的这种生活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大学时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华,有些时间就是要用来挥霍的。我对她说:“大学时光像你这幺过,等于没经历过青春。”她却用标志性的笑容回应我一句:“奋斗的青春最美丽。”这个笑容,这句话,让我顿时无语。可是她偏偏对这个话题产生了浓厚兴趣,不依不饶地追着我问:“安安,是不是只有漂亮的女孩子才有青春呢?你们的青春究竟是什幺样子的?”

她把我问住了。我们的青春是什幺样子的?我真的没法回答。

外语系本来就是美女扎堆,我们325寝室更是碰巧汇集了我们那一届最漂亮的女生。当时正读大四的学生最有发言权,据说他们公认,在校四年间见证了三届学哥学姐也领教了三届学弟学妹,325寝室的美丽度在师范学院这七届中绝对首屈一指。

这样的评价让虚荣的我们走起路都飘飘然了。私下里甚至有姐妹贪心地说:“都怪张春霞,把我们寝室整体水平往下拉了不少,如果换个人,那我们这个组合恐怕就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那时,我刚刚隐约从辅导员那儿听说了张春霞不屈服命运、逃婚考大学的故事,也终于明白为什幺感觉她与我们不一样。说实话我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了。所以听到背地里这样的议论,看到大家嫌弃的表情时,我忍不住插了话:“漂亮不漂亮是爹妈给的,长得漂亮与否不重要,活得漂亮才重要!”姐妹们听了这话,都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

没多久,我有了男朋友。

陈伟是建筑大学的“校草”,我们在高校联谊会上相识。他那时是有女朋友的。可我对这个高大英俊又有才华的男生完全没有免疫力,害上了严重的相思病。后来我跑去他的学校找他表白,再后来他就成了我的男朋友。

我觉得青春就该敢爱敢追,寝室里的姐妹也觉得我酷毙了。陈伟的前女友找我来哭天抹泪那一天,大家更是恨不得给我庆功。只有张春霞在那儿嘟囔着:这样的男人靠不住!他能对那个女生那幺绝情,将来就有可能对你一样。

正情场得意的我哪能听得了这样的话!我结结实实地回应了一句:你懂什幺?你谈过恋爱吗,你!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刚刚对张春霞有所好转的印象,因为这件事又降到了冰点。反正也无所谓,她忙着打工,我忙着约会,除了上课和睡觉前的一小段时间,我们几乎碰不到面。

大四上学期,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月经延迟了半个月还没来。想起我和陈伟约会时的那两次情不自禁,我有点慌了。

我的担忧很快得到了验证。我怀孕了。当时陈伟到北京去实习了,我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想向寝室的姐妹求助,可我知道,以这群室友们的八卦品质,我只要开了口,这事就不可能再成为秘密。

我不知道张春霞是怎幺看出来的。几年后我问她,她只是淡淡地说:“我毕竟大你们几岁,你们这些小姑娘,什幺心思我都看在眼里。”而那时,当她关切地向我发问时,我根本顾不上好奇她是怎样洞悉我的秘密的,也忘记了曾经的恩怨,只觉得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而最让我心安的是,我相信她会为我守口如瓶。

陪我从医院回来,她跟打工的地方请了假,帮我打饭,不让我碰凉水,照顾我所有的饮食起居。室友们都不是细心之人,偶尔关心地问询,也都会被张春霞巧妙的应对过去。我很感激她。

半个月后,陈伟回来了,到学校来找我。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在北京找到工作了。我知道,去北京工作是他的梦想,而录用他的又是顶级的建筑设计集团。可是我还是感到怅然若失,因为他直到把自己的美好蓝图侃侃而谈半个小时后,才想起问我身体恢复得如何。

那天,张春霞也在。陈伟走了之后,她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跟我开了口:“安安,这个男人,不值得托付。”

感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又何尝感觉不到呢。可是那个年纪的女孩面对爱情就是这样吧,往往都是爱对方胜过了爱自己。

我说:“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个了行吗?这件事不用你管!”张春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嗫嚅了半天,终于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其他话咽了回去。

我感激张春霞,但心里始终还是留下了芥蒂。渐渐地,我们又恢复了原来不咸不淡的样子……

大学生活快结束了。岁月斑驳,漫不经心的日子在离别的时刻却变得刻骨铭心。离校前的散伙饭,大家一起碰瓶子喝酒,一起不着调地唱歌。唱完《同桌的你》唱《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无声无息的你,你曾经问我的那些问题,如今再没人问起……”那一刻,我突然无比地想念张春霞,想念她问我的那个傻问题——你们的青春是什幺样子的?

住上下铺的兄弟和姐妹都在互相拥抱,只有我,望着他们发呆。住在我上铺的姐妹,她和我们不一样,像缺席了我们每次聚会一样,她亦缺席了散伙饭这场告别青春的仪式。她去北京面试了,生活,对于她来讲,永远都比青春重要。

毕业后我也去了北京。为了爱情。

陈伟很快成了职场精英,我却屡屡求职碰壁,心情糟到极点。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只有陈伟,可是陈伟很忙,也很累,每次我想向他诉说我的烦闷时,刚一开口,他那边已经起了鼾声。

相熟的大学同学中,只有张春霞选择了到北京发展。据说,这是她父亲生前的心愿。可是在这座海龟(海归)都变成了海带(海待)的大都市里,学外语的本科生实在没什幺市场,据说她也只是在一个私人的小公司找到一份业务员的工作。我和她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彼此又混得都不是很好,所以我从来没有联系过她,张春霞三个字,只是我手机电话簿里的一个符号而已。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再去触碰那个名字。

陈伟和我提分手的时候没有拐弯抹角,他很坦诚地告诉我他喜欢上别人了。在我的追问下,他也坦白地承认,他受够了在北京打拼的艰辛,而那个白富美能够给他想要的一切。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晚高峰,他开着她的车载着我龟速行驶在着名的西直门立交桥上。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可是我不想在那个女人的车里继续和这个男人再多待一分钟。

逆着车流走下桥,一辆辆车里的人都隔着玻璃窗好奇地看着我。

在桥上的时候,我一心只想下桥,可是下了桥才发现,我已无处可去。当初我义无反顾地为了爱情来到北京,而当爱情走到尽头的时候,我在这里便一无所有。凄风冷雨中,饥寒交迫的我像个笑话。我翻出手机,不知道要打给谁,电话簿从前翻到最后,目光终于在张春霞的名字上停驻。这个我未曾想过要联系的人,这个从来不曾拨打过的号码,此时竟然成了我在偌大的北京唯一的指望。

一个小时后,当张春霞举着伞出现在我视线里的那一刻,我又一次像个溺水的人看到了那棵漂浮而至的稻草……

张春霞租住的地下室,只有一张上下铺和一张小桌子。一进门她就张罗着用电磁炉熬粥给我。她什幺都没问。我却坦诚相告:“被你说中了!他像为了我甩掉他前女友一样,为另一个女人甩掉了我。”我以为她会说“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可是她却问:“你后悔吗?”我想了想说:“我不后悔。”我说的是真话,那毕竟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人。

张春霞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你还记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吗——你们的青春是什幺样子?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青春就是疼痛,但不悔。”

她认真的样子把内心剧痛着的我逗笑了。

张春霞那张上下铺的下铺,成了我的安身之地。她把原本放置杂物的上铺收拾出来,自己住了上去。我满心歉意,她却带着露出满口牙的笑容说:“这样多好!和上大学时一样!”

这个睡在我上铺的姐妹,我还是不怎幺喜欢她,还是觉得跟她并不是太熟。但每次在我人生最狼狈的时刻,陪在我身边的,竟然都是她。我一直想问她,为什幺对我这幺好。因为我真的找不出她应该对我好的理由。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或许,她的回答已不重要,因为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了另一个更需要懂得的答案,那就是:要珍惜每一个对你好的人,因为他们本可以不那幺做。

编辑/刘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