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妍

一点一横,写出字头;一撇一折,写出字身;再一撇一折一点,写完此字。夏日,阳光在窗外跳跃着,是明晃晃的亮,折射入房间,是盛夏的热,灼灼其华。坐在桌前,握住一支旧毛笔,在朱红竖格的纸笺上,临摹《玄秘塔碑》,墨随字走,落在昏黄的纸页上。

“身正字端”,是唐书法家柳公权提出的书法要义。心念着此四字,腰随之略挺,将身姿摆正,笔也往紧处握了握。墨书字迹,落在朱红格子里,似乎亦随之端正。只是有细的汗,悄然渗出,如墨笔走字,铺陈在肌肤之上,然后,悄然聚集成汗珠,再悄然划过肌肤,跌落。隔着薄衫,亦能感知其轨迹路径,衣襟亦被悄然打湿。

之前写字,未曾如此着力,自然无从知晓写字是费力之活,此时,被盛夏之热,渲染而出。热是自然的,却依旧没开空调,甚至连风扇也未开,就想这幺热着,让所有毛孔洞开,感知来自太阳的热情。暗自寻思的是:上次汗流浃背是何时?想了想,没有答案。

盛夏,当是太阳编织的一个笼屉,搁置在天地之间,将人与热一并归拢捂着,然后,热情洋溢地解释一些词语,比如,五黄六月,汗出如浆;比如,骄阳似火、汗流浃背;比如,暑气蒸人、挥汗如雨。天地有日月,四季有冬夏,人间有冷热,如若深谙其间意味,便知此为自然对人的教化:未知热,怎知冷;未经夏,怎至冬;未有日,怎有月。否极泰来,往返循环,在最深的夜,方能得见最亮的星。

动是绝对,静是相对。与自然相对,舒适安逸,多是静止的不动,当人将目标圈定为舒服时,科技便全力以赴。从汽车到洗衣机,从手机到空调,找寻的都是以静制动,细想之下,其间利弊各存。出行快捷了,路上风景却一晃而过;通讯方便了,见面次数反倒少了;空调用惯了,肌肤敏感度降低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自然如此,身体亦是如此。器官若是久不使用,难免会变得迟钝,最佳之法,便是日常增加训练。比如,训练听力。站在淋浴头下,先将水温调妥,再将水量放大,然后,闭目,垂手而立,头顶的水,倾泻而下,带着微弱的重量。随之而至,会听见水的言说,有水滴相互问候的轻语,有水滴划裂空气的脆响,甚或是水滴高空跌落的惊呼,如此纷杂的水的响动,从耳际滑过,听力便潜出耳洞,感知着水的动静,敏锐而矫捷,于是,那水声便随之敞亮了,如同山野瀑布之声。在斗室之中,感知水的自然生态,不仅是喝一杯山泉之水,更是感知水的姿态、水的响动。醍醐灌顶,是心的豁然开朗,也是身的敏锐感知,是身心相随的默契。当然,要至此境,首先要将自我感知调节到灵敏状态。

热到极处,起身行走,感觉有凉意从四周裹挟而来,微弱却坚定,那是身体搅动空气形成的风,原来,脚底生风并非形容,而是最真切的写实。纸上得来终觉浅,觉知此事须躬行。从未感知盛夏酷热,“锄禾日当午”便只是挂在唇边的诗句,若不能深谙其中的乾坤,又怎能懂得“粒粒皆辛苦”的喟叹。

玄秘塔碑,唐宰相裴休撰写,柳公权书丹并篆额,刻玉册官邵建和及其弟邵建初镌刻,文、字、镌,三绝也。此碑是写予唐朝高僧大达法师,往日只关注柳公权字的笔划结构,那日将裴休之文仔细读了,看得一句“深浅同源,先后相觉”,想想,言之有理,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