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峰:欧洲后花园的平淡幸福

朱靖江

当地球每一个大洲的顶峰都已留下人类的足迹,最先臣服于登山者脚下的阿尔卑斯山,却闲散地叼着烟斗,坐在欧洲自家的后花园里,安享一份与世无争的平淡幸福

四人座的螺旋桨小飞机欢叫着冲上蓝天,飞行员老弗朗索瓦如同中世纪的骑士一般驾驭着这匹轻盈的“天马”,穿行在雪山铺就的空中栈道上。勃朗峰在湛蓝的天色里纯净得如一刃锋利的思想,每一个坡面都闪耀着圣洁的灵光。“飞吧,”弗朗索瓦轻声地叨念着,“就算到了天堂也无非是这般模样,不是吗?”

是啊!我在法国所见过的每一个阿尔卑斯人都毫无二致地点头赞同:世界上没有比阿尔卑斯山更美好的家园,也没有比勃朗峰更崇高的峰顶。无论是地球之巅珠穆朗玛峰,抑或是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圣地奥林匹亚山,都远不如这座海拔高度仅有4807米的“欧洲最高峰”来得伟哉壮丽。这份固执的自豪感多少有一些“欧洲中心论”的历史遗绪,但是从苍翠蓊郁的山谷中向天空仰望,白雪皑皑的勃朗峰的确构成一幅擎天柱地的雄浑风景,高绝地鼓动着人们膜拜景仰的激情。

“倘若是在西藏,或许会有人将他写入护法神灵的谱系,再把山间那泓秀丽的日内瓦湖许配给他,让又一首赞美圣山神湖的爱情歌谣在四时的荒原里传唱。”我暗自叹息道。

但这里终究是张扬着征服欲望与冒险精神的欧罗巴洲,正是阿尔卑斯山开启了现代登山运动的先河。1786年8月,山脚下霞慕尼小镇的药剂师巴尔马特与石匠帕卡德结伴同行,首度登上勃朗峰的雪顶,让原本渺小卑微的人类第一次占据了与大自然对话的制高点。这似乎是一篇未来世界的《启示录》:两百余年光阴似箭,地球每一个大洲的顶峰——甚至远在天外的月球环形山上,都已留下人类的足迹,最先臣服于登山者脚下的阿尔卑斯山,却不再与动辄七八千米以上的“巨人”们同列,而是闲散地叼着烟斗,坐在欧洲自家的后花园里,安享一份与世无争的平淡幸福。

搅扰这安宁气氛的,是每年上百万观光客与高山滑雪爱好者。他们乘着缆车从霞慕尼、梅杰夫抑或是其他滑雪胜地攀援到三四千米高的雪岭之巅,在兴奋的呼哨声中挥动雪杆、翘起滑板,冲下渺不可知的万丈深渊。当仰天膜拜式的攀登已然失去冒险的兴味,那就撅起屁股向大地俯冲吧。阿尔卑斯山似乎并不介意这些颠来倒去的折腾,毕竟它在这地球上早已熬过上亿年的光景,而人类即使再聒噪多事,也不过是匆匆而来,复又因一小朵蘑菇云之类的怪名堂,莫名其妙地匆匆而去。

“喝一杯小酒?”高雪维尔镇的马车夫勒住缰绳,让那匹栗色的老马停歇在山间路畔的云杉林外,转过身来问我。他从车座底下拎出一支酒瓶和两个纸杯,倒上半盏葡萄酒各自端着,向远方的山色凝望。在阿尔卑斯山区,马车纯粹只为了增添观光的兴趣,笃笃行走在小镇周围固定的旅游线路上。昔年曾往来于乡间城镇的驿车早已让位给高速列车与观光巴士,而马车夫的行当与其说是一门生计,不如说是小镇居民消磨时光的一种休闲方式。当日头偏西,天光渐暗时,老先生爱惜地将他的马儿卸下鞍鞯,牵进一辆货车的后厢里,一溜烟开走了,只剩下马车的后半厢丢放在半山腰上,像是历史遗留给今天的一段残迹。

“我早已不品红酒了。”阿尔卑斯山区享有盛誉的“红酒骑士团”女成员,在小镇上经营一间木屋旅舍的玛丽老奶奶点亮她餐厅里的蜡烛,荧荧的火光顿时驱走了晚来的春寒,“春天,我领孩子们到山间认识野花和昆虫,秋天,就采摘满山的野果做成果酱。”十几种果酱晶莹剔透地盛在玻璃罐里,还有蜜渍的梅子和李子,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排在靠墙的木架上,只等着一把银勺将它们轻轻舀起,涂抹在新鲜的面包上,再送进我垂涎三尺的虎口之中——熏肉与煎蛋是多幺粗俗的食物啊!被花香浸润的灵魂喃喃地对我说。

傍晚的阳光撒在梅杰夫小镇的山岗上,尚未完全消融的积雪如同熔化的金子般反射出灼目的光芒。心情快活的安娜嬷嬷手中抓着一大把老旧的铜钥匙,昂然走在湿滑泥泞的小路上。十数座中世纪小教堂的木门被她轻轻开启,沉醉在夕阳光影里的古老圣像向她颔首微笑。山谷间偶尔有脚踏滑雪板的人撑着雪杖从安娜的身边遛过,她总是向他们挥挥手,钥匙环在半空中叮当作响,和着晚风与教堂的钟声回响在阿尔卑斯山雄浑的暮色里。

“对我而言,阿尔卑斯山不仅仅是豪华的滑雪场和热闹的登山胜地,”安娜嬷嬷望着山脚下在晚霞中亮起灯火的梅杰夫小镇,目光坚定地说,“每一条山间小路上都留有古代朝圣者的足印,它保存着我们祖辈最虔诚的信仰,也仍将安抚那些被劳碌的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心灵——无论在哪个时代里,阿尔卑斯都是我们灵魂的避难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