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杨迪

暴雨何以成灾

一场大雨何以成灾,且夺去77人的生命?这是北京暴雨过后公众最大的疑问。

为此《中国新闻周刊》分别选取北京城区莲花桥与房山挟括河两个样本,追溯其多年变化,以期管窥北京城区和郊区洪涝灾害的微观成因。

谷海芝紧紧抱住客厅里的暖气管,拼命仰着头,因为水已没过这位77岁老人的脖子。

7月21日5点半左右,大水从河里涌上街道,不到两分钟就进了屋。老人给正在河对岸村委会工作的儿子打电话求助,儿子让她躲在房间别出来,“再不出来就淹死了。”老人事后嗔怒道。

谷海芝是北京房山区周口店镇黄山店村的村民,当天,她在水中苦撑了几十分钟后,被几个邻居从一人深的水中救了出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幸运,在北京“7·21特大暴雨”中,房山区共有38人不幸罹难。

作为郊区农村最主要泄洪通道,房山的河流水系如何?是什幺导致传统的河道在大雨中脆弱不堪?

石板堆积的河道

在谷海芝的记忆中,家门口的这条河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水,这条20多米宽的河道大部分时间里并没有水,村里的年轻人甚至叫不出河的名字。“1970年代曾闹过一次,河水只是涌上路面而已”。

而正是这条河,让黄山店成为受灾最为严重的村子。

事实上,这条河名为挟括河,亦称夹括河,发源于猫耳山南麓,为大石河水系的一条支流,属四级河流,从房山西北部的泗马沟村流向东南方向的琉璃河镇,全长17.3公里,流域面积129.5平方公里,在流经该区4个乡镇后,于琉璃河镇东北入大石河。

泗马沟村是挟括河从山里流出后经过的第一个村子。21日中午,泗马沟村的大喇叭便开始通知村民下午有暴雨,要求山脚下的村民转移到高处。下午五点,雨果然越下越大,村前河里的水也开始暴涨,并很快形成了洪水。

根据当时村委会的监测表显示,降雨量达到378mm,如此短的时间内倾盆暴雨眨眼间就充满了并不宽阔的河沟。66岁的崔淑英回忆,从涨水到水涌上公路也就是回个头的工夫。

82岁的泗马沟村村民马振祥说:“上次遇上这幺大的雨还是民国28年(注:1939年),但那时河道特别宽,有几十米宽,不像现在窄的地方只有五六米。虽然当时水也不小,但没现在这幺大损失。”

事实上,河道因侵占而变“窄”,在挟括河整个流域尤为严重。在泗马沟段,一座农家院落直接盖在了河道上,致使河道形成大拐弯,不远处一家废弃的石板厂倚河而建,大量废料将河道阻断,并在河道中堆积了数年。不过,村民崔淑英发现,7月21日暴雨引发的洪水清空了河道,可下游的河床却高出了不少。

几年之前,泗马沟村委会在河岸边修了水泥平台,使原本不宽阔的河道更为狭窄,这次洪水之后,所有的水泥平台几乎全被冲毁。“老话说,河走旧道啊。”马振祥感慨道,一场洪水让河道又恢复到几年前的原貌。

挟括河河水冲过泗马沟后,与葫芦棚、长流水村等几股洪水汇流后向黄元寺村奔去。令黄元寺村党支部书记陈新中欣慰的是,全村357人均在暴雨之前转至安全地区,但村中农田几乎全部被毁,2009年房山区水务局为其修的河坝亦被夷平。在挟括河黄元寺段内,最为显眼的就是几乎占满河道的巨石——生产石板的原料。

在房山北部山区,有着丰富的石材资源,不少石材企业就地取材,倚河建厂,生产石板、景观石等产品,并将原材料就近存放于干涸的河道上,废料亦弃至河中,有的甚至填满整个河道。

黄元寺村也有三家石板厂,一位曾在这三家工厂工作过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该村开办最长的石板厂已有11年,一个小厂一年的收益大约在三四十万左右,废弃的石渣不仅填充河道还被倾倒在农田上,加之噪音过大,村民几年中多次致电市政府热线,并向村委会反映,均无果而终。

据《中国新闻周刊》了解,7·21洪水来袭,河道内的石材废料便形成天然的水坝,当到达饱和状态时,汹涌的洪水犹如溃坝般下泄,与黄元寺村相邻的黄山店村感受最为直接。在黄山店坡峰岭饭店工作的付云仙说,洪水从河道漫进房间到涨至齐腰高仅用了几分钟,而巨大的冲击力更将店里的地板砖全部撕开,“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其实,黄山店村沿挟括河而建的石板厂亦有七八家,原材料以及废弃物的处置方式与黄元寺村相同。黄山店村党支部书记张进刚向《中国新闻周刊》坦承,资源型开采对环境确有影响,该村已向旅游业转型。

石板之祸

黄山店紧邻的栓马庄村有三家石板厂,也将石料放于河道上,长约百米,高近两米,与河岸几乎平行。而石板厂废弃物基本为扁状石片,即便大水也很难被冲走,加之片状石易交叉,不断累积自然抬高了河床,削弱泄洪量。与石板厂相邻的刘学春曾多次找村委会要其解决此事:“这些石板占用河道已经十多年了,虽然河道一直没水,可我担心万一发洪水,下游就惨了。”刘学春一语成谶,21日,因河道被堵,无处可去的洪水扑向他的养殖场,12个猪圈,50多头猪被洪水席卷一空。

据《中国新闻周刊》粗略统计,从挟括河源头至栓马桩村,河两岸共11家石板厂,然而到了中上游的娄子水村,这一数字却要翻倍。当地一位石板厂老板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娄子水村有石板厂22家,大部分建于挟括河两岸,其占堵河道的方式与上游各村并无二致。

洪水像猛兽一般在堆满石材的河道里横冲直撞,人们从灾后的景象能清楚地感受到它遇阻后的暴怒:从黄山店到栓马桩,河道里的轿车四轮朝天,洪水将轿车轻松地拦腰“掰”开,只剩下铁架;濒河而建的石板厂只留下废墟;电线杆横亘在马路上;路基被河水掏空;一个沙发平躺在空地上,格外显眼。一名开车路过的司机在此路段也不幸溺水遇难。

石板厂的贻害远不止于此。早在2008年,《北京水务》杂志上即发表署名户三林的文章,称房山区北部山区是北京重要的建材和能源产地,但多年来对煤、石材等无序地开采,河道和沟道内煤、石渣、垃圾等乱堆乱放,堵塞河道,严重影响着大石河主河道及支流沟道行洪安全;水泥厂、石灰场、石板场等对当地环境也污染严重,造成山体大面积裸露、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 对当地经济长远发展不利。

事实上,石材业曾是房山的支柱产业。瓦井村委会主任安利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上世纪70年代,全国掀起农业学大寨的热潮,而北京提出“学两店”的口号,即向窦店和周口店两个资源型地区学习,房山的煤、矿等产业逐步兴起。

2006年9月,房山区成立 “中国房山世界地质公园”,要求关闭所有的采石矿及石材加工厂,按照计划,所有石材工厂要在2012年7月底全部关闭,8月底政府将进行验收,这其中仅周口店镇要求关闭的石板厂就多达270多家,主要集中在挟括河的中下游。7月27日,北京市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北京市河湖保护管理条例》。条例规定,从今年10月1日起,建筑工程如危害河岸地方安全、防碍河道行洪,将被强制拆除,并处上限10万元罚款。

“加盖”的排洪沟

垃圾、石料填满了河道,而排洪沟亦遭村民诟病。

在娄子水村,一条长约两公里的排洪沟穿村而过,与挟括河相通,大雨来时,村中的积水可通过这条沟排至主河道上。

5年前,因新农村建设需要,地处挟括河中游的娄子水村里给排洪沟上加了“盖子”,用水泥板封死,上面建起了菜市场和体育设施,原来敞口的排洪沟变成了一条“暗渠”。

娄子水地势较低,处于几股洪水的交汇处。7月21日当天,钻不进“暗渠”的洪水将街道变成了河道,且水势凶猛,站在街上的超市老板鲍立成发现,水没脚踝时人就已经站不住了,他抬眼一瞧,自己的吉利轿车已晃晃悠悠从几十米外漂了过来。与此同时,洪水瞬间将街边店铺淹没。44岁的杨建广和妻子被困在自家的熟食店里,水已齐腰深,杨建广急中生智,从水中摸起一把菜刀窜上了货架,在彩钢板屋顶上砍出一个洞,才与妻子脱险。“和灾难电影里演的一模一样啊。”杨建广事后感慨。

一名58岁的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幼年时村中的河道有20多米宽,几十年的沿河建房,填河扩路使河沟只有如今的5米多宽。虽然盖上水泥板,美观了不少,但洪水来时,极易造成“肠梗阻”。

与上游各村暴雨前安排转移相比,娄子水村民并未收到暴雨的通知,洪水来时,村民们措手不及。“我们通知的时候水已经涨到小腿了。” 娄子水村党支部书记刘振河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道。

他同时解释称,排洪沟确实多年没有用过,并未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暴雨,“将排洪沟扩大到50米也不现实。”

排洪沟的尴尬还不止于此。檀木港村排洪沟也是一条被流水冲刷而成的沟谷,平时没有水,只在洪水来的时候用来泄洪。2004年,56岁的郝天桥在排洪沟上开办了一家石材加工厂,7·21洪水涌来时,这条排泄沟仿佛一觉醒来,将沟内的132间房屋瞬间夷为平地,仅留下被洪水切割的沟底。

除了排洪沟,挟括河在下游的河道仍不容乐观。下游龙宝峪村的刘凯彬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1996年发过洪水之后,挟括河河道每况愈下,上游的一家铁矿厂和附近的石板厂向河内排放各种废弃物,而更有甚者用挖掘机拆除河坝,盗采挖沙。“去年有人举报,铁矿厂被强行关闭,水务局来人清理了一段河道。可21日洪水到来时,因下游淤积严重,河水甚至出现倒流”。

重走旧河道的洪水

沿龙宝峪下游,不远处便是一个名为绿茵小镇的小区,该小区位于南韩继村村口,恰巧建于河道的拐弯处,河道与小区的距离仅一墙之隔。7月21日当天,河水推倒了围墙,甚至将村口数吨重的石狮一并卷走。

在更下游的尤家坟村,河道侵占更为严重。据尤家坟村委会的统计,全村石材、石板厂多达43家。多位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洪水来临前,干涸的2米多深的河道被石材废料几乎填平,距岸边仅40公分左右。“我有十几年没见过河床啥样了。”60岁的安大妈说,近两年,废料淤积尤为明显。

34岁的高凤祥住在离河不远的地方,当天刚看到洪水时,水就已上了路面,一眨眼水就进了家。高凤祥认为,如果河道畅通,受灾不至于如此严重,他家里养的几十只羊全被冲走。

不过,在尤家坟村委会主任李铁看来,来自上游的淤积物填满了本村的河道,“我们才是受害者。”李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暴雨之前的几天,镇里找琉璃河抢险队清了两天河道,不过只清了几米。“即使清理完了也管不了什幺用,水太大了。”

在村委员的报损单中,《中国新闻周刊》发现,该村受损石材、石板厂有5家,共损失2140万元,其中该村党支部书记尤西林的石材厂就占了1800万元。

另一个现象令人慨叹。早在1970年代末,为了拓宽河道,节省耕地,在尤家坟至琉璃河段开挖新河道,将挟括河弯曲的河道取直。东南章村党支部书记杨桂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当年曾参与此项工程,老河道最终被填埋并开垦为耕地。

老河道被废之后,成为众多石材、石板厂选址的首选地区,而此次受淹的企业恰恰都位于这条老河道上。

还是应了那句“水走旧道”的老话。一位当地老村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7月21日,尤家坟段河道被堵,由于自然地势的作用,洪水顺着老河道向下游的东南章村下泄。

这股重走旧道的洪水,先是淹了东南章200亩厂房,越过岳琉路又将南侧300亩农田吞噬。在岳琉路上,洪水将6名行人“推”入一侧农田中溺水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