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臣
6月8日早上6点，陈阿大接到大妹陈阿妹的电话，“三哥留下了遗书，说要自杀，可能出事了。要不要去海边找找？”
陈阿大了解弟弟水性极好，觉得不可能，心里嘀咕着，没准跟昨晚发生的BRT（快速公交系统）爆炸案有关。
两个小时后，陈阿大的女儿打来电话，告诉他网上有几张爆炸案嫌疑人的视频截图——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男人，拉着编织袋手拉车，登上了出事的公交车，“那人是叔叔”。
“他怎幺能这幺傻！”陈阿大连连摇头，他回忆起半个月前，全家拜祖聚在一起吃饭时，三弟陈水总跟他抱怨的事情——自己要办退休，希望厦门市思明区公安分局能帮忙修正年龄，但相关部门不愿修改，他还跟办事人员发生了口角。
“听弟弟说，对方非常不客气，我弟弟一怒之下说了句，‘我死了也不会让你好看。”陈阿大当时看弟弟如此激动，劝了句，“塞点钱试试看！”
“就不！”陈水总回答。
半个月后，陈水总真的死了。
6月8日下午，厦门公安部门公布：6月7日晚6点20分左右，厦门BRT快1线途径金山站往南500米处发生起火，被认定为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陈水总被当场烧死。
6月10日，警方公布了根据他留给妻女遗书的内容，将作案动机总结为——因自感生活不如意，悲观厌世，而泄愤纵火。
靠接济度日
1950年代，陈水总出生在厦门市区，全家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五个弟妹，父母祖籍都是翔安县（现厦门市同安区）。
陈阿大全家排行老大，七个弟弟妹妹里，他觉得陈水总是最“老实内向”，虽然“性格固执，脑子比较笨”，但最听自己话。
由于父亲患有肺病，母亲身体也不好，陈阿大读了一年多书就辍学了，父母用全部积蓄买了几十只羊，全家靠挤羊奶卖钱，维持生计。
十几岁时，陈阿大开始在城里拉板车赚钱，让比自己小六岁的陈水总每天放羊，那时候只要放羊得闲，陈水总就捧着本书看。稍微大一点后，陈水总偶尔也会帮着哥哥拉板车。从小，陈阿大就觉得弟弟陈水总最老实，赚来的钱都放在他那保管。
好景不长，拉板车在当时被认为“地下运输”，很快被政府禁止，家里一下子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儿女们虽然年轻力壮，在那个年代却很难找到一份工作，1970年，全家十口人不得不被送回到乡下老家，由亲戚接济过活。
陈阿大在生产大队找了份工作，文弱的陈水总则帮大队喂猪。但仅靠这些无法维持所有人的生计，乡下的亲戚也难长久救济，1983年，全家又被生产大队送回厦门市，由市政府安排生活。
此后，陈水总一家就住在外婆的家——中山路局口街24号的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房子里，10口人并排睡在一张通铺上。
中山路是厦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局口街处于闹市中心，百米左右的街道只有两人宽，左右都是商铺。巷子里阴暗潮湿，低矮逼仄，砖墙破旧发黑，一人高处布满了住户拉扯的电线，周围快餐馆的垃圾堆在居民区里面，从早到晚，居民区充斥了各种吵闹声。
回城后，陈阿大很快在局口街做起了水果生意，由于聪明，能闯荡，铺子越做越大。陈阿大总结做生意的秘诀是，“学会塞给别人好处”。一年到头，他要送出价值几千块钱的水果。几年下来，陈阿大靠卖水果赚了不少钱，还找了几个工人帮他打理水果铺。
但弟弟陈水总学不来哥哥的本事。他也学着做做小本生意，在街口支了个不到50厘米长的玻璃柜，几年时间里，卖过麻糍、汤圆、鱼干。一是因为利薄，二是不擅长跟别人打交道，陈水总没给任何人“塞过好处”。
家里穷，陈家几个兄弟都是晚婚。陈阿大说，他的一个女朋友一次来家里，看到家徒四壁，“吓跑了”。陈阿大直到40多岁才成家。
陈水总也是快40岁，经人介绍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丘草。丘草是农村人，比陈水总小十二三岁，跟他一样，少言寡语。1994年，两个人的女儿陈小小出生。
全家三口靠陈水总的小本生意糊口，直到1996年，小小的摊铺被取缔了，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没有了，从那开始，陈水总常常跟其他兄妹借钱过活。
陈阿大结婚后，搬出了局口街，但仍然是全家的经济支柱。七个弟弟妹妹，都没有他能闯，不过陈阿大说，他只心甘情愿借钱给陈水总，因为知道这个三弟肯定不会乱花，不是借钱买米，就是给女儿交学费。
双面评价
陈水总的外婆去世后，把自己的房子留给了一直抚养自己的陈阿大，大哥又让给了弟弟妹妹们。之后几年，小妹出嫁、小弟去世、父母去世、四弟搬出去后，兄弟几个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了一层，给陈水总一家三口腾出一间20多平方米的房子。
陈阿大说，陈水总在兄弟里最节省，家里的大件电器只有一台老式电视机、一台电扇和丘草的哥哥送给陈小小的一台电脑。
整个陈家，在当地居委会看来都是“问题家庭”，大多处于无业状态，还有四个兄妹有吸毒嫌疑。在这片社区中，也只有陈家没有装亮色的铝合金窗子。
在中华街办事处中山社区居委会提供的资料中显示，从2005年开始，陈水总每半年都要向社区提交《居民最低生活保障申请表》。
每次的申请理由大致相同：因维持生活的小摊被取缔，无生活来源；夫妻二人年纪较大，没文化，难以找到工作。
大概是为了争取申请批准，陈水总每次将三口的身体状况，至少有一个填写成“差”，其余的是“一般”。但陈阿大说，陈水总一家三口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陈水总看上去比较“文弱”。
从2005年7月至2009年12月，陈水总间或能领到560元到840元不等的低保补助。
2008年10月7日，陈水总和二哥向厦门市国土资源与房产管理局申请社会保障性住房，一个月后妹妹陈阿妹也提交了保障房申请，但是，哥哥和大妹都在2012年申请到了保障房，只有陈水总的申请毫无音信。
用陈阿大的话说，“因为水总没有那两人能闹”，妹妹每天都去居委会“闹”，但陈水总不会。
居委会工作人员的评价证实了陈阿大的判断。一位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陈水总是这个家庭里最好沟通的，“不像其他人拍桌子、骂人”，遇到问题，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就连样子都显得跟家里其他人甚至局口街的老居民格格不入，虽然生活困难，他仍然保持“头发整齐，穿着干净”。
但街坊邻里对陈水总的印象则大相径庭。他们大多用“孤僻冷漠，性格暴躁”形容陈水总。
一位8年前搬来的邻居在陈水总住屋隔壁开了间快餐店，那之后，两家争吵频繁。快餐店的男员工们喜欢播放音乐，大声说话。陈水总觉得这是对女儿的骚扰。此外，陈水总还抱怨快餐店占道经营。有一次，他一天之内拨打了9次110投诉餐馆吵闹。
两年前，陈水总在两家之间装上了一扇铁门。但之后的一天夜晚，陈水总突然又拿着铁锤砸锁。“我就是要走这条道儿。”他对邻居说。这位邻居纳闷，他自己要封起来的，怎幺反悔了？后来，陈水总自己动手用破损的木头把铁门钉死，不留一点儿缝隙，理由是，“为了防止别人窥探他的生活”。
住在这条巷子的其他人，都很少跟陈水总一家打交道，甚至说不清他们家住着几口人，陈水总有没有工作，也从没相互串过门。
好强与自卑一直对抗
小摊被取缔后，陈水总尝试着打过几份零工，包括在一家商场当仓管员，做交通协管员，和在几家物业公司当保安。
陈阿大觉得弟弟干不了大生意，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是主要原因，其余原因还有，“脑子笨”，“做事固执”。
当交通协管员时，陈水总看到其他同事违规执法，贪小便宜，他就直愣愣地报告上级，同事们因此排挤他。陈阿大觉得这样长期下去不是办法，就劝他辞去这个工作。
2009年11月，陈水总到夏禾旧城改造物业管理公司（以下简称夏禾公司）应聘当保安，跟同事刘毅一起站岗、巡逻，后来还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刘毅对陈水总印象最深的就是爱看书，每天捧着一本爱情或者武侠小说看，他还有个图书馆借书证，经常帮刘毅借书。
刘毅觉得陈水总虽然表面上不善言谈，其实“很爱面子、争强好胜”。在夏禾公司上班时，陈水总很快业务熟练，升为班长。当了班长的陈水总，对同事们的要求是言听计从，有时候明明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公开承认，只是私下找个机会“拉拉近乎”。
还有几次，陈水总因为阻止业主的宠物狗在小区随地大便，和业主发生争执。在同事看来，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不久之后，陈水总就辞职了。
不过，刘毅觉得，除了常和业主发生争执，陈水总辞职还有个原因：1500元月工资太少了。因为那之后，陈水总曾几次打电话给刘毅，告诉他在网上百度到了几个不错的物业公司，工资高一些，劝刘毅跟他一起应聘。
2012年8月，陈水总应聘到夏禾公司附近的厦门风采物业（以下简称风采物业），仍然是做保安。值夜班时，陈水总常偷跑出来找刘毅聊天，多半聊些单位待遇的事儿，抱怨新单位不允许他在值班时看书。几次三番，刘毅忍不住开口，“要不你回我们这？”陈水总马上回答，“你们缺人手吗？”
相识三年多，刘毅从未听陈水总提起过家里的情况，以至于刘毅连他的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今年2月，陈水总又离开了风采物业，究其原因，是在陈水总值班期间，物业公司主任的电动自行车被盗，领导认为是陈水总玩忽职守所致，并罚了他500元钱。
但好面子的陈水总告诉陈阿大，自己年龄大了，所以才与公司解聘。
导火索
丢了工作的事，很快被居委会知道，工作人员来找陈水总了解情况，问他是不是需要再次申请低保，这位工作人员回忆，陈水总当时想了一下，拒绝了，理由是，妻子和女儿都在疗养院找到了工作，“不符合低保户标准”。
不过，那之后，陈水总不断找到思明区公安分局，希望修正自己的户口年龄，以便他能够在今年办理退休养老手续。
今年3月15日，厦门市出台《厦门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关于做好未安置就业上山下乡人员参加基本养老保险工作的通知》中规定，厦门市男年满60周岁、女年满55周岁的人员，从未参加我市社会养老保险（不含城乡居民养老保险）的，可一次性缴纳15年的基本养老保险费。缴费后可办理退养手续，退养待遇每月720元。
但是，陈水总的身份证及户口本均显示，他出生于1954年，照此计算，陈水总要到2014年方满60岁。不过陈水总坚称，自己已经年满60周岁，现在的户口年龄是当年从乡下回城时，户籍部门填写错误。
BRT火灾事故发生后，随着嫌疑人的曝光，一个名为“陈水总”的微博账户很快呈现在公众面前。这个微博账户仅有12条微博，全部发布于6月6日晚上。博主在微博里讲述了从2013年3月7日至6月6日上午，多次找相关部门要求修正年龄的经历，不过多因“材料不足”“领导开会”而“被忽悠”，“不予回复”，博主因此感慨，“真是当官张一下嘴，草民跑断腿”。
如今，这个微博账户已经删除，但在福建省公安厅的网站上，仍有一条“草民陈水总”的信访记录。
这条编号为WSXF3168的信访记录内容如下：
尊敬的领导 您好 草民姓陈名水总，初小文化，现年60岁住厦门市思明区局口街24号，1970年下乡，83年回城，因工作人员疏忽，将52年出生写为54年老父文盲不知纠错，事后要求更改，又因工作人员态度蛮横，未能更改（看今日办事就知当年）致使草民无法正常办理退休手续，无奈只好到思明公安分局，要求年龄更改，按其要求到马巷派出所拿来户籍证明，又到中华派出所拿来准迁证，户政科长又说准迁证未写明年龄，又要求要下乡前户籍证明，但中华派出所说档案没保存，思明分局户政科长说档案不全不予办理，草民就不明白，户籍档案销毁并非草民过错，准迁证未写年龄是工作人员疏忽，以此作为拒办理由未免过于强词夺理，社会应是不断进步，总不会因一点瑕疵，而停止前进吧，敬请领导加于援手，不胜感激 此致 草民陈水总 敬呈 2013.05.08
第二天，户政处户籍科给予了回复：
陈水总：你好！ 根据福建省公安厅《福建省公安机关办理公民申请变更更正户口登记项目暂行办法》第五条规定：对公民要求更正出生日期的，应本着实事求是、尊重事实的原则，从严审查。第五条第四款还规定：公安机关常住人口登记表中由本人（成年人）签名确认的，不予办理更正出生日期。你需提供确切的证明材料，持户口簿、居民身份证向户口所在地公安分局户政科申请，公安分局5个工作日核准。此复 户政处户籍科
据中山社区居委会保留的一份《信访事项受理情况告知单》显示，2013年3月27日，陈水总向厦门市思明区信访局递交了一份信访材料，要求中山居委会协助办理退养手续。
社区出示的材料显示，上访后，陈水总曾收到一份答复意见书，该意见称，2013年4月7日，街道劳动保障事务所与中山社区工作人员一同前往陈水总家中，详细了解了其上山下乡缴纳社保情况，并查看了现有资料，显示：户口本及身份证均显示陈水总为1954年3月出生，依据法规不能办理退休，并建议陈水总收集能证明其年龄的材料后，向公安部门申请变更，再办退休手续。
一份签有陈水总姓名的通知单显示，2013年5月2日，这份意见书送达到陈水总手中。
街道办工作人员不解，即使无法更改年龄，陈水总只需再等不到1年，便可办理退休养老手续。
但是，仅仅是更改户口年龄未能如愿，是否决定了他选择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走向人生的终点，没人能够解释清楚。
可以获得的些微信息是：据警方调查，6月5日下午4点左右，陈水总在厦门一家售油点买了汽油，放在家里；6月6日一早，陈水总再次信访，被告知“写错了没办法”，他将这些记录在微博里，并评论，“今天总算明白衙役猛如虎的含义了”；夏禾公司一位陈水总的老同事向《中国新闻周刊》证实，6月7日早上8点不到，曾在公司附近看到陈水总拎着一个白色的桶，打招呼过程中，陈水总神情自若地说，自己要去打水。
6月7日18点20分左右，车号为闽DY7396的BRT公交车，在从厦门金山站前往蔡塘站期间着火，继而发生爆炸。
陈水总就在这辆车上，并当场死亡。
他结束了自己卑微的一生，也带走了46个无辜者的生命，其中有8名刚刚结束第一天高考的普通学生，有一对孩子刚满百日的博士夫妇；因伤住院的34人中，有15名病情仍处于极其危重阶段。这些同样普通的市民，既成为陈水总悲剧的最后见证者，也成为陈水总恐怖行为的最终殉难者。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除陈水总外，均为化名。实习生霍仟对本文亦有贡献）
6 月7 日，事故车辆。图/ 新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