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明

15年前,一位农民工和一名律师坐上了出租车司机杨润宏的车,从此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律师在车上不停地抱怨这个官司钱太少,取证难,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农民工则面露难色,一根接一根地递烟,并承诺拿到赔偿金后,多付点律师费,最后干脆哭了起来。

多年以后,这个画面仍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杨润宏说,当时便做了一个决定:学习法律,专帮穷人打官司。

这个只上到小学二年级的农村人竟然成功了,并且一干就是15年。

一直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

今年46岁的杨润宏是山西太原市出租车司机,皮肤黝黑,1米7的个头,身材很敦实,一笑起来,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在他家中,有一摞厚厚的判决书,足有两本现代汉语词典那幺高。杨润宏把它们叠放整齐,装在塑料袋中,宝贝一样保存着。

它们是杨润宏的“战利品”,证明着杨润宏从2000年至今帮农民工打的100多起官司。

1967年,杨润宏出生于太原太谷县北张村的一个农民家庭,兄弟姐妹共6人,他排行老三。家中人口多,他的童年几乎是在饥饿中度过的,因此他的梦想是当一名厨师,既能赚钱,又可以吃好的。

为了减轻家中负担,上完小学二年级,杨润宏就辍学了。那时他只有13岁,跟着老乡去县城的建筑工地,当起了搬砖小工。

当了五年建筑工人,杨润宏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在一家小餐馆打工,以实现他当厨师的梦想。可餐馆老板只让他洗碗,连土豆丝都不让切,一个月工资60元。

3个月后,觉得当不上厨师,杨润宏又南下广州,给一个卖蜂窝煤的老板打工,每天蹬三轮车送蜂窝煤。蹬车是个力气活,但老板每天只给吃大米稀粥,他吃不饱,提出辞职,老板非但一分钱不付,就连他的东西也扣下了。杨润宏从广州一半靠乞讨,一半靠扒火车,走了半个多月,才回到山西家中。

“那时候哪知道什幺法律啊,没有概念,更不懂维权。”杨润宏说。“因为我一直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每当看到被欠薪、被工伤、受委屈的农民工,就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1990年代后,出租车行业兴起,杨润宏听说干这个赚钱,便去学了车,在1997年年末,当上了出租车司机。

“就你写的这笔字,还打官司?”

将那对律师和农民工送到目的地时,杨润宏已下了决心。他没有收取车费,说他愿意在他们打官司期间,给他们当司机,只付他给汽油钱就行。

第二天,他花了16块钱买了两盒烟,送给那位律师,说:我想跟你学打官司。律师问他什幺学历,只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杨润宏有点心虚,使了使劲,说:“初中毕业!”几天后,律师给了他两本宪法书。

这两本书都有四五百页厚,杨润宏连字都不太能认全,只好求助小学毕业的妻子。每天早上,妻子给他读,他边重复,边背诵。一共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把这两本书读完、几乎背了下来。

“我本以为读完那两本书就可以打官司了,但真正实践的时候,却发现根本用不上。”

2000年清明节,他在汽车站等活,迎面走来一对40多岁的夫妻,男子伸过头来问路,女人跟在后面哭。

一问得知,男子是一家玻璃厂的锅炉工,被锅炉盖砸中了头部,导致右耳耳聋,看病欠了很多债,现在工厂不管了,走投无路。

杨润宏主动说:“我帮你们打官司,不用你们出一分钱。”

这成了杨润东接下的第一个官司。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幺简单,光立案他就跑了100次有余,不是证据不足,就是诉状语句不通,最后,立案庭的法官看他可怜,终于给他立了案。

为了写好诉状,他去律所找人帮忙,但律师说代写诉状要收100块钱。他舍不得,买了一盒烟,然后坐在律师桌子前不走,连续三天,最后律师烦了,就起草了一个格式递给他,说“以后再也别来了”。杨润宏回家,按律师起草的格式,一点点往里填写内容。

法官嘲笑他,“就你写的这笔字,说话这水平,还打官司?”并劝他“不要充大头”。

杨润宏一开始还不服气,进入诉讼程序后,才发觉自己根本摸不清头绪,只好在开庭时又跑去请了一个律师,出一次庭,付费200元。

不过,这起诉讼以胜利告终。14个月的诉讼后,受工伤的农民工获得了7万元赔偿费。那份判决书已字迹模糊,但杨润宏仍保留着。这位农民工拿出了3600元给杨润宏,以弥补杨润宏替他支付的做伤残鉴定、取证、请律师的费用。

那之后,每当碰到农民工打车,他就主动和他们聊天,如果对方说到讨薪,或者负了工伤想要索赔,杨润宏就主动要求,“我来帮你打官司吧,一分钱不收,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

杨润宏说,第一次进法庭,腿直哆嗦,然而官司打多了,也就再也不怕了。“只要证据充足,法院还是能为老百姓做点事的。”

从第二次起,他不需要再请律师帮他出庭了。每次要开庭,他都在头一天晚上,把出庭需要用到的法条写在纸条上,第二天,早早地赶到法院,利用等待时间,把案情和法律条文复习再复习。

和对方律师激辩,他毫不怯场,甚至有时还跟法官叫板。一次,他觉得法官偏袒对方,总是打断他说话,就拍了桌子:“凭什幺不让我说?应该让我把事实说清楚!”

法官呵斥他是“扰乱法庭秩序”。他反驳,“有本事把我拖出去!”不过他从未被法警拖出去过。

十余年来,杨润宏几乎全是原告代理人,“全是占理的一方”。他说自己几乎没输过官司,但有时候发挥不好,争取来的利益比预期少了一些,内心会感到歉疚。

“和强势对话的平台”

2007年年末,他在医院门口拉到一个被割伤了右腿动脉的农民工,名叫杨巨东,是他的太谷县老乡,要回家过年。杨润宏便给他留下电话,“如果需要法律援助,我可以免费帮忙。”

几天后,杨巨东果然给他打来电话,问他:工头跑了,没人管他,该怎幺办?

杨润宏说,“我来帮你打官司。”这却成了杨润宏接手的最艰难的一个官司。

从劳动仲裁委员会,直到区人民法院,先后开了5次庭,由于证据不足,前3次都败诉了。第三次败诉后,杨巨东对他说:“算了吧,不想打了,照这样子,打赢了也要不到钱。”

杨润宏听后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泪。他对杨巨东说,“不管怎幺样,一定要干到底。”他说,他最不能忍受不公平的对待,不能理解为什幺明明有理,却讲不通。

杨润宏4岁那年,不小心把一碗滚烫的玉米糊糊打翻,扣到了自己的头上。住院治疗花了800块钱。钱是父亲从公社借来的,他家成了村里的“欠款户”。

在当时那是一笔巨款,直到1980年代公社解散时,他们家还欠着公社400块钱。这期间,一次村里分大葱大蒜,家家户户都有,只有他家没有,父亲去问原因,得到的回答是:你们是欠款户,还吃什幺调味品?

杨润宏听到这话,感觉受到巨大的侮辱。他说,他在之后的人生中总有“想出一口气”的感觉,而法律、法院、打官司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平台——“一个可以和强势一方说话的平台”。

杨润宏决心要把杨巨东的官司打下来。活也不拉了,他去临汾寻找杨巨东当年的工友,再通过工友找工友,直至找到包工头。

第五次开庭后,杨巨东的工伤索赔诉讼终于胜诉了。杨巨东获得了77318元的赔偿。

他也有不被信任的时候。2006年,杨润宏碰到一个受了工伤农民工,把他送回距离太原500公里的家后,杨润宏还给他留了2000块钱治病,同时答应帮他打官司。但就准备立案时,农民工来电话说不打了,也没说原因。两年后,他才听说,工厂给了农民工一些钱后,私了了。

张全树也是杨润宏的委托人之一。张全树说,“一个陌生的出租车司机说,要帮你打官司,谁会信啊。但对方说不要钱,好吧,那就试一试。”

2009年6月,张全树在工作时左眼受伤失明。杨润宏帮他赢了官司,获得了10万多元的赔偿。

张全树说,他受伤时还在试用期,没有合同,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特别困难。赔偿金算是帮他渡过了难关。他要想给杨润宏一些钱,但杨润宏坚决没要。

“毕竟我只是个农民”

杨润宏说,最初决定要学法律、帮人打官司时,并非没有挣钱的想法,“但后来根本无法张嘴,他们太不容易。”当然,有的农民工讨到了钱,也会主动给他一些,数目不太大的,杨润宏也会收下。

有时候杨润宏一个月连3000块的份子钱也挣不够,还得她给垫上。妻子是一名环卫工人,一个月只有1000多元的收入。

妻子生气了会“罢工”不做饭。但执拗的杨润宏就干等着不吃饭,妻子只好妥协。

儿子也不理解,经常会反问他:“你能帮别人为什幺不能帮我?”杨润宏和妻子一直盘算给儿子买房成家,但这个目标仍遥遥无期。

也有很多人质疑杨润宏,说他这幺做如果不是为钱,就是为名。杨润宏挥挥手,“不说这些”。

当了十几年农民工律师,杨润宏的感受却是,老百姓的维权之路,越来越难。他与法庭的人相熟,如今立案可以走律师通道,但常常看到贫穷的老百姓,在立案时被推来推去,想起当年的自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儿。“我觉得法律应该是建立在人情基础上的,但现实好像不是。”

张全树现在在有一份机油厂的工作,逢年过节会跟妻子去看望杨润宏。杨巨东也来看过他,扛来了西红柿、苹果和小米,但这两年两人联系少了。杨巨东用赔偿金买了一辆拖拉机,回家务农。

每当有人来看望,杨润宏会感到非常满足,他觉得这给予他一种相互守望的温暖感。

杨润宏渐渐有了名气,找他打官司的人越来越多,他发现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毕竟我只是一个农民”。他不会拼音输入法,只能用鼠标输入,一份三四百字的诉状,要写两个多小时。

杨润也申请了一个微博账号,取名“天亮了”。“我希望身处黑暗中的人,都能走向光明。”

他依然努力学习法律,每天必上中国普法网,一本绿皮的新华字典,已被翻烂了。他说,有条件的话,他也要考一个律师资格证,当一名真正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