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波

杰阿金是所谓“白莫桑比克人”,他的父母是葡萄牙血统的白人。1975年独立革命后,他去过葡萄牙和瑞典,最后还是回到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开一间葡萄牙语学校。他个子不高,八字须,英语流利之极,活像海明威小说里的倜傥人物。许多外国使馆雇员乃至大使都是他的学生。

我问他:400年葡萄牙殖民,对马普托影响最大的地方在哪里? 他不假思索地说:气场(vibe)——什幺都无所谓,什幺都不着急。

待得越久,越感觉此言有理。慢生活在非洲大陆上是默认值,来过非洲的人或早或迟都被告知:“你们有表,我们有时间。”但马普托的慢是新老杂糅的慢、多文明杂陈背景下千锤百炼的慢,有种合金般的质感。走在马普托,各个街区如电影摄影棚一样移步换景,各不相干。这样的大背景,使其上展开的日常生活亦如戏。

马普托是葡萄牙人依海而建的港口城市,早年以其发现者名字命名为罗伦索·马贵支,1975年独立后改名马普托。14公里长的海岸线边,建于1922年、通体纯白的Polana大酒店是充满殖民情调的销金窟。在阳台上坐着喝杯金汤力,远眺海滩,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说到来历,莫桑比克是15世纪葡萄牙人从阿拉伯人手里抢下的。葡萄牙王国的殖民政策是先建要塞驻兵,后发放用地特许给公司和个人,鼓励其到此垦殖经营。此处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来此定居的,不但有葡萄牙人,还有印度和阿拉伯人。随着人口的增加,到1887年,罗伦索·马贵支逐渐显露出城市的面貌。1898年,它取代莫桑比克岛成为葡占莫桑比克的首都。

罗伦索·马贵支堪称非洲的国际大都会。1916年,以穹顶和新艺术风格铸铁花装饰的火车站建成,形制壮丽而精巧,今天依然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火车站之一。在电影《血钻》里,它被伪装成某个坐落于塞拉利昂的大酒店。大概在好莱坞眼里,它是南部非洲殖民地之华丽落拓的最好表达吧。

以前黑人用砖石盖房是被禁止的,有实力的黑人盖了砖房后必须用铁皮包上才不算僭越,所以街道两边,一边是富人和有产者的砖石房子,一边是黑人住的泥土和白铁皮房子。今天此景不再,贫民窟集体退后至城市边缘。不过,Samora Machel 大街上依然有座名叫Casa de Ferro的铁房子,用铁皮敲出城堡的厚石效果,是法国建筑师古斯塔法·埃菲尔(埃菲尔铁塔设计者)为当时的葡萄牙总督设计的府邸。艾菲尔本人从未踏上过这块土地,对其潮湿闷热毫无概念,不知道铁皮包的房子只能当桑拿房,所以这座作为威严、权威和创新之象征的房子成了个笑话,落成后一直空置,如今是历史纪念碑管理处。殖民地大都会里,往往被涂抹上这种超现实奇幻色彩。

邻国南非长期实行种族隔离,莫桑比克殖民政府也有一搭无一搭地仿效过。戏院、海滩、大浴池、火车上实行黑白隔离,在酒吧、餐馆里则可杂处。但是,隔离为辅,同化为主。葡萄牙和莫桑比克的关系类似“小马拉大车”——莫桑比克的面积是其宗主国的七倍,因此葡萄牙更强调以同一语言、宗教为基础的“大葡萄牙民族”概念,不禁止异族通婚。通过葡语考试的黑人属“开化”,可以去葡萄牙属地,上白人学校;只能说部族语言的人为“不开化”类,基本被排除在社会生活外。莫桑比克共有43种语言,可算“十里不同音”,许多部族之间无法交流。某种程度上,葡萄牙语这外来语是莫桑比克建立统一国家的语言基础。后来闹革命的独立革命领袖们多是“开化黑人”,或与葡萄牙殖民政府和上层精英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白莫桑比克人”。

Polana地区是马普托最早和最气派的住宅区,散布着使馆建筑、高级商场、说各种欧洲语言的国际学校和幼儿园,以及地道的面包坊、西点铺和咖啡馆,满眼葳蕤,满街吊着红绒球花的合欢树。建筑师贵德斯在马普托建造的近百座建筑也多分布此区。贵德斯7岁随父母从里斯本来到莫桑比克,一心把建筑当公共雕塑来做。他设计的建筑,将工业美学、自然形态和本地感肆无忌惮地融合在一起,使马普托的面貌迥异于其他非洲城市。

贵德斯留下的这些充满自由精神的前卫建筑,今天看来依然崭新,诉说着对现代性的批判。但批判的武器难敌武器的批判。在这城市工作了25年后,贵德斯拎着几只箱子,和大批葡萄牙人一道仓促离开。

1975年独立革命后,执政的解放阵线党要求葡萄牙公民在24小时内携带不超过20公斤行李离开。非葡萄牙籍的外国人则有优待,有一个月时间决定是放弃本国籍加入莫桑比克籍,还是立即离境。留下的人所有资产收归国有,按照家庭人口数量分配房屋,仅供居住,不得商用。许多“白莫桑比克人”也远走葡萄牙或巴西。

两年后,内战在参与独立革命的两党之间爆发,持续15年。这回轮到全国百姓倒霉。整整一代人失学,地雷战导致无辜百姓死伤无数,到现在地雷也未全拆完。国民经济一蹶不振,是非洲最穷的国家之一,到2012年,全国文盲率依然接近50%。

今日的马普托,列宁大道、毛泽东大道、金日成大道或卡翁达大道上,总有一些空楼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高级专卖店和巨幅广告牌之间,像空眼眶一样。浅绿或浅蓝的断壁残垣间,泛黑的雕花窗棂和门廊石刻犹在,如闹市里的历史幽灵。

但是,马普托的生命力依然浓得化不开。莫桑比克男女多俊眉深目,基因池来自阿拉伯、波斯、印度、中国、东南非各族、南美和葡萄牙之间的各种排列组合。男孩多穿彩色窄腿裤子和入时便鞋,女孩穿得紧透露短,毫无赘肉、寸寸灵活的身段直像从T台上走下来的。穿传统服饰“卡普拉娜”的女人们、街边用两杆树枝滚着轮胎的顽童,还有光屁股在泥地上玩着黑腻腻塑料罐的婴儿,都面容端正,目光亲人。如果你们视线交接,对方一定笑脸相迎,也许还问候“日安”或“晚安”。

自从1992年实行多党制和民主转轨,马普托人的商业开始活跃起来。本地人多以小贩为业,在路边用几只竹竿、几片塑料膜一拉,就变出临街的小百货店;或者两棵树之间系一条绳,挂起洗得变色的二手工作服和牛仔裤,也有全新带围裙的女佣裙子。在当地,当佣人是一种很普遍的工作。“家家有帮佣,因为总有更穷的人。”一位上层社会的太太告诉我。

马普托人口130万,其市政简单说就是三个字:无政府。下雨超过3小时,市区渔码头路面就积起半米深的水,完全没有下水设备的贫民区住户就更遭殃了。遇到市政停水,人们倾巢出去取水,女人头顶空油桶,小男孩推着独轮车。凡是低洼处蓄了些水,哪怕蚊虫飞舞、臭味扑鼻,人们都鱼贯而下,耐心地用罐子口一点点拨开秽物,汲出相对干净的水。而50米开外,便可见别墅区宽而深的下水沟渠。别墅区住户家家有巨大储水箱,停几天水也耽误不了每天洗澡。抬头遥望,是临海高坡上的白色总统府,顶上有圆形的直升飞机停机坪。贫富差距和鸿沟,甚至比几百年前鲜明。

许多外国人都抱怨所雇的马普托人动作太慢,效率太低,但我忽然想到,这也许是他们对时间的一种占有方式。既然主宰不了时间的走向,那不如尽量拉住时间,让它浓稠并充满自己的气息。富人希望快,那幺穷人只剩下慢。慢是耐心或好脾气,是迟钝或麻木,是悠然自得,是对强力、速度、效率等等制度和话语的抵制,或者是以上全部。穷人对付生活,犹如老树或沙漠植物,酷日狂风,均度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