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17天后,60岁的高德荣再次见到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只不过见面的地点从云南电视台的演播大厅变成了怒江大峡谷深处的隧道口。新任省委书记和省长同行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10月17日,作为全国道德模范、全国人大代表以及独龙族扶贫致富的带头人,高德荣在云南电视台的“2014扶贫日特别节目”中与省委书记和省长热情拥抱。这是省委书记李纪恒、代省长陈豪履新的第三天。

11月3日,站在隧道口,高德荣说,省委书记和省长一同调研,在怒江州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即使对云南来说,省党政一把手同行考察也并不多见,特别是在经历两次地震和数场官场“地震”之后,新任省委书记和省长的亮相方式让外界耳目一新。

省委书记与省长即将通过的隧道全称为“高黎贡山独龙江隧道”。在隧道口一条红色条幅似乎也显示了它非同寻常的意义:认真贯彻落实习总书记重要批示精神,全面建好独龙江公路。

这段快要竣工的隧道,即将结束独龙族几百年来每年长达6个月大雪封山的历史。这是李纪恒第五次进独龙江。省委书记上任伊始,与代省长一道,选择调研偏远闭塞的少数民族地区也传递着某种信号和理念:落实中央精神,发展地方经济,改善少数民族群众生活,保护生态环境。

以鲜明的“李氏风格”示人的新任省委书记能给云南带来哪些变化亦令人瞩目。

放炮通知开会

“高老爷子今天看着格外年轻啊。”幽默的李纪恒先开腔。“都说我今年18岁。”作为从副厅级岗位上退休的独龙族干部,高德荣显然没有官场的拘谨。两个人再次拥抱,这次,李把高抱了起来。

高德荣二十多年前是独龙江乡的乡长,也担任过怒江傈僳族自治州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的县长。独龙族是中国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之一,约有五千多人,而他身后的独龙江乡,是独龙族人唯一聚居地。独龙江乡是贡山县最大的乡镇,土地面积达到1994平方公里,几乎是铜陵市的两倍。在独龙人口中的这位“老县长”,某种意义上还是独龙族的精神领袖。

独龙族为人熟知始于十多年前的一部名为《最后的马帮》的纪录片。当地政府组建了一支国营马帮,几十年来在每年12月大雪封山之前,将近千吨生产生活物资通过马帮运进独龙江。

1999年9月,从贡山县城到独龙江乡的独龙江公路开通,而其中40公里至63公里处的盘山公路被当地人称为“魔鬼路”,邻峭贴崖,落石不断,稍有大雨便引起塌方,到了冬春季节仍面临着长达半年的大雪封山。一辆全新的货车在这条路上跑三年运输,就彻底报废。

王靖生是《怒江报》记者,他曾前后六七十次进入独龙江采访。在他记忆中,从贡山县城出发,到达独龙乡需要五至九个小时,其中的变数就出在40至63公里的魔鬼路段。“这23公里路,我们最长的一次开了两天,基本上是踩一脚油门,紧跟着一脚刹车。”王靖生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王靖生还体验了一次大雪封山。2012年12月,他在封山之前进入独龙江乡。那时乡上已开通了网络,可没过几周,大雪就把通信线路压断了。一个月后,乡镇上的餐馆连米线都没有了。起初独龙江乡不种植蔬菜,存储的新鲜蔬菜吃完,就上山挖野菜。两三个月后,超市里的生活用品也基本卖空了。王靖生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办法就手机。但基站是靠太阳能发电,若连日阴雨,手机信号便时有时无。

当然,这比2004年基站刚落成时要好得多。当时的基站只能保证16部手机同时通话,能不能抢占线路就要“拼人品”了。

再往前追溯,在没有通讯工具的时代,时任乡长高德荣召集全乡6个村委会的村干部开会,工作人员要提前十多天挨家挨户通知。有的甚至要走7天通知江东岸的干部后,再走7天通知江西岸的。高德荣想了一个省时省力的“下策”,给村委会发炸药。如果是普通会议,就在山谷里放一响,若是紧急会议就炸两声。

在大雪封山即将结束前,记者王靖生曾试着翻越雪山。在高黎贡山上,他甚至冻得快失去知觉。同行的当地武装部长赶紧给他灌了瓶葡萄糖,他才缓过劲来。“年轻人总是低估雪山的危险,每年封山都会有人在翻越时遇难。”王靖生说,推土机推开的雪有两米多高,若积雪太厚,还会在雪中挖开一条隧洞,车辆不是行驶在两道雪墙之间,就是在雪洞中穿行。

李纪恒对于类似的危险并不陌生。2007年11月,时任云南省委副书记的李纪恒第一次进独龙江就被大雪挡在了47公里处。在窄狭结冰的山路上,车队无法掉头,逐一倒退行驶,“呯、呯、呯……”李纪恒抬起双手,边说边比划,“一连爆了9个轮胎,我命大,就我那辆没爆。”回到贡山县城已是晚上十点半,“那感觉真是生命重生啊。”如今第五次进独龙江的李纪恒坐在乡政府会议室里回忆道。

最难修的隧道

11月3日下午,在独龙江隧道工地,李纪恒与代省长陈豪慰问隧道建设者。站在隧道平面图前,施工方介绍,6.68公里隧道不仅绕过路况最为凶险的23公里老路,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长达半年的大雪封山的难题。

对情况已经很熟悉的李纪恒不时向身边的代省长陈豪作些补充介绍。20天前,陈豪从全国总工会副主席的任上空降云南。长期在沿海发达地区任职的陈豪之前并没有在边陲工作的经历。他也大多时候倾听介绍,偶尔插话询问。

之后,车队只用了15分钟就穿过了已具备通车条件的隧道。这让李纪恒颇为感慨。2009年10月,李纪恒第二次进独龙江,早上七点多从贡山县城出发,下午三点才到独龙江乡政府吃午饭,“平均一个小时开10公里,太艰难了。”李纪恒回忆道。看到独龙江竹房石屋,以及人均年收入不到900元的数字,李纪恒心情沉重。在当晚的独龙族篝火晚会上,独龙族群众邀请他唱歌,李纪恒想起那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但他改了歌词:“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幺地方,我会忧伤地告诉他,这是贫困落后的独龙江。”现场瞬间鸦雀无声。“兄弟姐妹们,我们从现在开始,从三到五年时间,拼命地干,一定将独龙江变成人间天堂。”李纪恒略显激动。

从2010年起,云南省委、省政府提出“整乡整族脱贫,实现独龙江乡和独龙族经济社会跨越发展、可持续发展”的决策部署。怒江成立独龙江乡整乡推进,独龙族整族帮扶工作队,派驻到全乡的各个村。

28岁的余秋尚便是其中之一。2011年,他被分到迪政当村委会。迪政当有6个村民小组,他走访最远的村小组要走两天山路。除了宣讲扶贫政策,余秋尚更多的时候培训村民如何种蔬菜和重楼等经济作物,甚至要引导村民摒弃不讲卫生的陋习,教他们如何正确地洗衣服和洗澡。

随着经济作物种植技术成熟,村民的收入大幅提高。余秋尚也看到村民生活的某些变化,原本村里有人结婚,大多只是简单地摆上三四桌,而如今村民们也学着城里人出份子钱,50元到100元不等。“的确村民比以前手头宽裕了,但像这种城里的风俗不学也罢。”余秋尚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当然,最受关注的项目还是投资6个多亿的独龙江隧道。武警交通三支队副参谋长周勇从2010年5月驻扎至今。他所在的部队承担了有着“隧道施工百科全书”之称的西藏墨脱嘎隆拉隧道建设。但与战友交流后发现,独龙江隧道的难度远高于前者。独龙江隧道长度是嘎隆拉隧道的两倍,高黎贡山的岩层更为破碎,前后经历了五次大的塌方;隧道内涌水量大,一天能达到一万九千多方,可注满十个标准游泳池。更为痛苦的是,半年封山中,除了一部电话外,几乎与外界失联。新鲜蔬菜只能吃半个月,剩下五个半月全靠土豆和冬瓜。“我们最后包饺子都是咸菜馅的。”周勇苦笑着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最让周勇揪心的还是工人的伤病。“即便不是封山的季节,顺利到达贡山县医院也要三个半小时车程,血都流干了。”周勇无奈地说。在一次事故中,一名工人重伤身亡,另一名则腿部粉碎性骨折。此时正值大雪封山,周勇组织80多人,分为三个小组,分别负责铲雪开道,抬担架和保证后勤给养。周勇带队晚上五点半出发,第二天凌晨四点翻山到达老隧道口,用随身携带的炸药将洞口炸开,外面赶来的队伍再将伤员转移到县城。当时,李纪恒得知情况,曾指派直升机救援,但没有平坦的降落场地,计划被迫取消。

今年4月,历时建设三年的独龙江隧道贯通。12月路面铺设完成后,预计明年年初正式通车。事实上,李纪恒已算是这条隧道的“常客”。2011年10月,李纪恒第一次来到开工不久的独龙江隧道调研,隧道刚刚掘进了709米,一年之后他再次来到现场时,隧道已进入3592米攻坚阶段。

所以,对履新的李纪恒而言,首次外出调研再次选择独龙江似乎也就有了某种符号意义。11月3日这天,李纪恒站在已全线贯通的6680米隧道前,面对着上百名建设者,将隧道称之为开放之路、文明之路、发展之路和幸福之路。他将慰问金扣在了周勇手上,拍着周的肩膀,“给战士们多吃些肉,把身体补得钢钢的。”

“这个讲话我思考了很久”

穿过隧道,距独龙江乡还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尽管全为柏油路,但路况仍颇为险峻。路面宽度只有4.5米,一边紧贴山体,另一侧则是接近垂直的二三百米深的悬崖,车平均时速20余公里,每前进二三十米就有一个一百三四十度的弯道。

11月3日18点,李纪恒与陈豪到达独龙江乡,住在与村民安居房两米之隔的农家乐客房。客房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床,一台电视和一个暖水瓶,唯一不同的是,李和陈的床头摆了一份《怒江报》。

与两年前相比,乡镇的变化令李纪恒喜出望外。99%的村民住进了政府建设的1068套安居房,全乡6个村委会通了柏油路,村民的草果、中药种植以及蜜蜂、特有家禽养殖渐成规模。根据官方统计数据,截至目前,各级政府累计协调落实独龙江帮扶项目建设资金已达13.04亿元,到2013年底,全乡农民人均经济纯收入2236元。

今年元旦前夕,国家主席习近平曾作出批示,希望独龙族群众以积极向上的心态迎战各种困难,顺应自然规律,科学组织和安排生产生活,加快脱贫致富步伐。

与五年前一样,独龙族人当晚再次点起篝火。德高望重的高德荣在向上千名村民介绍领导时,再次展现了直率的性格:“父老乡亲们,今天来的都是省里拿钱的大领导。”坐在前排的省领导则笑成了一片。随后李纪恒也穿着独龙族服装,与独龙族群众一起跳舞联欢。

第二天,在独龙乡政府召开的座谈会上,李纪恒把这种联谊形式总结为“是领导干部联系少数民族同胞的纽带,是生动的政治工作。”李纪恒旧事重提,说起五年前唱过的那首歌。当着上百名基层干部,他再次唱了起来,只不过又改了歌词:“要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幺地方,我会骄傲的告诉他,这是人间天堂,这是我们的独龙江。”

李纪恒随后的讲话着重强调落实十八届四中全会精神,依法治乡,如何解决基础设施瓶颈制约,破解金融贫血的难题。当提及大力发展特色优势产业时,他似乎感同身受,“城里的鸡几十天出笼,吃起来跟嚼棉花一样。这里的独龙鸡和独龙牛走出去价格能翻几倍。”他希望独龙江尽快打响自己的品牌,“比如,打出一个口号,独龙牛比华尔街的牛还要牛,”他再次开起了玩笑,“如果打响了,我也不收版权费。”全场哄堂大笑。

诙谐是李纪恒一贯的语言风格。他走进乡政府,握着乡党委副书记的手说,我一个月前和你一样,也是副书记;见到身高一米八,年收入一万六千元的巴坡村主任,他笑称这是独龙江的高富帅;乡卫生院院长黎强在李纪恒上次考察时还是副院长,李拉着他的手,“原来是进步了。”在乡政府的便民服务中心,他主动与基层干部分享自己三十一年前当公社党委书记时工作的艰辛以及过年杀猪分肉的趣事;在座谈会上,他甚至现身说法,毫不避讳地畅谈争取扶贫项目的往事,借此提醒地方官员用好每一分扶贫资金。

贡山县领导在会上也提出在安居房和旅游小镇建设上还存在1378万的缺口。代省长陈豪说,“我们来就要帮你们解决些实际困难”,当即指示省扶贫办和财政厅协调解决。李纪恒再次调到幽默模式:“我们来调研吃了三餐饭,给了1378万,这饭吃得贵啊。”

然而,一天之后,在怒江州州府召开的怒江扶贫攻坚工作汇报会上,李纪恒不再“慷慨”。怒江州政府希望省委省政府加大扶贫力度,提出26项请求,李纪恒再次诙谐地答复,“省委省政府不是人民银行印钞机,”他又立刻严肃起来,“所有请求的项目要严格审查之后再具体落实。”

两次会议,李纪恒专门强调环境保护的重要性,他甚至提醒媒体注意他的措词,“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当地的生态环境,放大生态红利,维护好生态福祉。”

在乡政府的座谈会后,善于调侃的李纪恒问《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他的发言如何,“今天的发言,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李纪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作为帮扶队的骨干,28岁的余秋尚也参加了乡里的座谈会。之前,他见过的最大领导是县长,但他却发现,省委书记的讲话更朴实,“接地气,听得懂”。当然,在省委书记的讲话中,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还是与自己有关:“贫困不除,帮扶队不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