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熊三

“现代人都是没有根的,西方人曾经说过,他们已经找不到苏格兰、爱尔兰在哪儿了。我认为我是有根的,我的根在这里。”这是画家陈丹青在回乡时说的话,和许多祖籍台山的人一样,陈丹青是在父亲的“介绍”下,得知故土的存在的。

几百年来,从这片土地上走出过数以万计的华人,他们其中的少数,又以各种方式重新勾勒着故土的轮廓。人的迁徙,就像潮水的起落,最终留下的是一片时光的废墟。

金山伯的女人

每年八月八日,是赤坎一年一度的“媒人墟”墟日,赤坎原属台山,现划归开平。附近村落的媒人们会在这天早早起来,步行穿过约五六公里的田间小路,赶到赤坎市内的媒人街“趁墟”。每介绍成功一对,媒人们便收上几百元的“茶水钱”,和当年动辄礼金上万的“金山伯”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地契。广东台山.附城镇潮盛村

媒人墟是侨墟的一种,墟是岭南地区市集的别称,侨墟则是专门服务于华侨的市集。20世纪末,侨墟在珠江三角洲西南,广州台山、开平一带犹为盛行。

据《岭南民间墟市节庆》记载,媒人墟的“鼻祖”是赤坎五龙村委会的关婆婆,据说,她一生撮合的夫妻至少有1500对,附近乡镇居民几乎没有一个适婚青年不知其名。

除了平时留心做媒外,每逢墟日,她就到人多热闹的街道帮人做媒。慢慢地,她的名声远扬,找她、学她做媒的人也越来越多。最“成气候”时,媒人墟上有一百多位职业媒人穿梭在大街小巷。

媒人们最初和最终的目标,是帮助那些漂泊在海外的“金山伯”,在故土觅得一位佳偶。而当地女子也笃信,外嫁,不仅可以改变个人的命运,还牵动着整个家族的利益。直到今天,街道上也随处可见“嫁出国”和“假结婚”的广告,而在若干年前,这样的女子被称为“金山婆”。

金山,是指美国的旧金山,上个世纪50年代以前,在旧金山,台山方言就是中国话的代名词。很多土生土长的台山人,都会唱一首民谣——“有女要嫁金山客,打转船头百算百”。然而在过去,“金山婆”的日子,却并不轻松。

男人们出洋谋生,女人们留守家乡,靠丈夫从海外寄来的钱,抚养儿女,侍奉公婆。美国排华法案推行的时候,很多“金山伯”们不敢离开美国,也不能把妻子接来。旅美作家伍可娉的祖母,在家乡苦等了丈夫四十年,才等到祖父回乡团聚。然而,“好像我祖父这样回去跟我祖母相逢的很少,有的(金山婆)直到死,也没能再见到丈夫,有的等着等着,就疯了。”

伍可娉把这些女人的故事写成了一本书,叫做《金山伯的女人》,书的开头是一首《木鱼调》,其中有两句——“摸下床中又无儿和女,摸下床边又不见郎”,拙直浅白地点破了女人毕生之痛。

直到改革开放以前,在台山境内,因为种种客观条件限制,无法和身在海外的丈夫团聚的妇女,形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特殊群体。她们在经济上通常优于普通人,同时忍受着极短暂的团聚,和几乎与生命等长的分离。

卡夫卡曾说过,“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金山婆,就是这样一群在废墟中挣扎着书写自己命运的人。

据学术研究资料显示,2006年,仅台山就有1956对登记的涉外夫妻。2008年以后,涉外婚姻热潮开始褪去,台山民政部门统计,涉外婚姻记录从2013年的1275对减少到2015年的1078对。

媒人街上,现在只有二十多位媒人常驻。“今年还没有做成的咧!现在的男女青年都追求自由恋爱了。”媒人李婆婆这样说。

在华侨的气氛中长大

作为“中国第一桥乡”,台山的海外人口远多于本土。据统计,台山市内人口约98万,却有130万华侨居住在世界92个国家和地区。

在这样的背景下,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若干条或亲或疏的“侨路”。牛背上的孩子,对暹罗(泰国)、南洋、花旗(美国)、红毛(英国)、三藩市、新金山(澳大利亚)等名字耳熟能详。大字不识的老妪,也在乡音中夹杂着大量由英文转变而来的方言,比如,半华半洋的“杂brand”,就是杂牌货的意思。

人是流动的历史,语言是历史的表现。台山方言中的许多词汇,还保留着英语的发音。这一点,在台山人最热衷的运动——排球中表现最为明显。从球的名称,到专业运动术语,使用的几乎都是英语词汇。

例如,球叫做“波”(ball),打球是“打波”,好球是“骨波”(good ball),主攻手跃起把球打过去是“扒士”(pass),界外是“呦晒”(out side),双方打成平手是“丢士”(deuce),交换场地是“圈晒”(change side)。这些语言组合起来,让球赛本身别有一番趣味。

信封。广东台山,大江镇均和村

除此以外,台山人还将外来词毫无缝隙地拼接到了自己的生活当中,这样的语言通常会被戏称为“半唐蕃”。例如下面一段父亲责备孩子的话:

“你丐(这幺)好反!睇你个唛晒!揸(拿)条士的到企(家里)左吞右吞,打烂晒灯卟,又使A钱整(修理)。你估(以为)老豆(父亲)去金山幺?”

这段话里,好反的反来源于英语的fun,形容小孩子贪玩;唛晒是英语词粗mark sign,姿势的意思;士的就是stick,棍子;左吞右吞的吞,是turn的变音,转的意思;灯卟的卟是英语bull,灯;A钱的A取的是英语单词pay的近似音,给钱的意思;金山就是旧金山,与前文金山客同源。

因此整段话连起来的意思是:你这幺贪玩!看你这姿势!拿着棍子在家里转来转去,把灯泡都打烂了,又要花钱修。你以为父亲(我)钱多吗?

类似这样的生活用语,还有“好乃”,源自英语how nice,用于夸赞别人;表示一件事很棘手时,会说“茶煲”,源自英语的trouble,麻烦,等等。然而,看似有趣的语言背后,却是漫长而艰辛的侨民史。

摄影师熊三说,“我们是在一种华侨的气氛中长大的。”“家里每年都会有华侨亲戚回来。”在这些人当中,失意的是少数,“对他们而言,回来就是炫耀下,不然也不敢回来,会被别人笑话当时干嘛出国。”

那些出现在熊三镜头里的荒屋,就是从前归来的华侨所修建的。

落叶不再归根

“燕鹊喜,贺新年,爹爹去金山赚钱,赚得金银成万两,返来起屋兼买田。”这是一首流传在台山的民谣。出去是为了更好的回来,这是几代华侨内心的夙愿,然而,却极少有人能够付诸实践。

从清代的“卖猪仔”,到上世纪中叶,“去出路”(出洋谋生)的男人们,一辈子大约只能回乡三次,一次称为一派,算得上衣锦还乡风光无限。第一派就是娶妻建房,第二派是儿子成亲,如果有第三派,那就是落叶归根。

清朝光绪年间,知县李平书在《宁阳存牍》中记载,“宁邑地本瘠苦,风俗俭朴。同治以来,出洋日多,获资回华,营造屋宇,焕然一新。”19世纪后半夜,华侨携带外汇回乡建房,就已蔚然成风。

以侨资为主兴建的楼宇别具特色,与传统简陋的三间两廊式民居大有不同,有碉楼、侨圩、居庐、骑楼和公共建筑等组成。其中,碉楼的出现别有意味,民国以后,台山地区匪患猖獗,富有的“金山伯”家眷成了土匪劫掠的目标,因此不少华侨回乡,建造了中西合璧、坚固结实的碉楼。

据不完全统计,台山市内华侨建筑总量超万幢。然而,这些华丽的住宅却在无人居住、打理,以及人为的破坏下,渐渐沦为废墟。1951年,台山展开土地改革运动,执行过程中,台山政府没收了大部分侨房,或分给贫下中农居住,或作为政府机关办公用,导致建筑内部的构造与使用功能产生了很大转变。无论建筑的造型,还是建筑内部都遭到了严重破坏。

从2012年到现在,摄影师熊三走遍了台山所有能去的废宅,见证了人离开后,植被如何覆盖房子的场面。在他看来,昔日繁华陨落的真正原因在于人的内心。“城市化正从内部慢慢改变人们对于旧生活的观念,让人开始厌恶自己所处的位置,自我认同变得越来越稀薄。”

遗像。2012.4.3,广东台山.白沙镇潮庆村

两百多年来,台山人已经从最初的被动出离,演变到现在“出国才算出路”的思维模式。1982年,伍可娉和丈夫带着四个女儿来到旧金山,就像她祖父和父亲当年一样,她在采访中说,“我们到了金山后,才发现自己所学的在美国是不被承认的,我们的手术刀改成了剪刀,在唐人街开了个花店。”

绵延在台山周围,449公里的海岸线,见证了一代又一代华人的归去来兮,或许在未来,台山村落中的荒宅会成为一个传说,在各种语言中,成为遥远故乡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