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人们对那些令自己高兴、舒服的谎言,如虚伪的马屁以及宣誓、效忠等,几乎是不设防的

读到一篇《无知往往比博学更给人自信》的文章,题目来自达尔文的一句名言:“无知往往比博学更给人自信:那些肯定地断言这个或那个问题永远不可能被科学解决的人,恰恰是那些所知甚少的人,而不是学识渊博的人。”达尔文所说的自信,是对自己判断力的自信。

《无知往往比博学更给人自信》一文举了一个在美国很有名的例子。1995年,44岁的麦克阿瑟·维乐在光天化日下,一天之内毫无伪装地抢劫了匹兹堡市两家银行。电视台当天在晚间新闻里播放了银行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一个小时后维乐被捕。当得知自己被摄像头拍到了时他很吃惊,不相信地说:“我明明已经搽了柠檬汁的。”原来他以为,用柠檬汁涂面可以在摄像头前隐形。

美国心理学家戴维.邓宁和贾斯汀.克鲁格研究了这一事件后认为,维乐用柠檬汁涂面,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特别愚蠢,而是出于一种我们大家都不能免疫的认知偏误。它包括两个方面:能力欠缺的人倾向于高估自己的能力,能力强的人则倾向于低估自己的能力,这种认知偏误起源于人的内在幻觉:“能力差者估计偏误,是因为错误估计自己;而能力强者估计偏误,是因为错误估计他人。”这是因为,能力差的人视野狭窄,能力强的人视野开阔(这也正是能力差者所缺乏的能力)。

维乐相信柠檬汁可以隐形。这个“知识”显然其来有自。供给这种“知识”的人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自己也相信,第二种是纯粹行骗。美国马萨诸塞大学心理学家罗伯特.费尔德曼指出,相对于受骗者,骗子具有一种“骗子优势”,因为一般人不预设别人说谎,也就不会主动去探查谎言。“而且,很多时候,我们听到的都是自己想听的。”也就是说,维乐本来就对隐身术有兴趣,有抢银行的想法,所以,这个隐身术的谎言是他特别听得进去,特别乐意相信的。

同样,人们对那些令自己高兴、舒服的谎言,如虚伪的马屁以及宣誓、效忠等,几乎是不设防的。舒服的谎言经常借用一种令人兴奋、一兴奋就忘乎所以的动情语言。在一个虚伪的社会里,最通行、回报率最高的谎言就是阿谀奉承,那些好听的话就像窃贼维乐涂脸的柠檬汁——柠檬汁是奉承者提供的,却是接受者自己涂到脸上去的。

费尔德曼写过一本书,叫《你生活里的撒谎者》(The Liar in YourLife)。他讨论的不是谎言是不是应该发生(这是哲学和伦理学的问题),而是谎言是如何发生的(这是科学描述的问题),这就包括了谎言让人感觉舒服的心理机制和谎言得以茁壮成长的社会土壤。经验告诉我们,当那些有财富、有权力、有地位的人对我们撒谎时,我们甚至要比平时更容易受骗。

人们一般羞于承认自己是在奉承,认为那只是必要的“好话”。人们在生活里需要好话,好话有社会功能。好话可以用来“表示尊重”。被奉承者经常不觉得对他的奉承是一种谎话,因为他觉得自己配得上那些好话,他把奉承当作是别人对自己应有的肯定和敬重。欢迎奉承者是因为先欺骗了自己,才被奉承欺骗的。老师也会对学生说这种性质的好话,它被视为“鼓励”,似乎总是被家长们欢迎。

爱听好话是人的天性。有的人对别人说好话,是出于对人的善意,或让自己感觉更好。不过,更多人是为了获得一些好处而说的。他们对自己撒谎,也对别人撒谎。

看到“好话”的社会功能,并不等于可以无视它的虚假。正如费尔德曼所说:“并不需要伦理学家或神职人员来告诉我们,撒谎会对个人、家庭、社区乃至整个社会造成伤害。”

对于个人来说,学会识别看似好话的谎言是必要的。这不仅是为了不受欺骗,也是为了能够正确了解自己,建立起真正的自信。对于群体来说,更是为了共同建设一个更加诚信、更加真实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