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抗

它脱胎于一个富家公子的世外桃源梦,后来那梦醒了,但一个小城的风貌由此而生,一座空山因此而名。

看过了那幺多山,心底觉得最温柔的,还是蓝脊山。

蓝脊山斜斜地卧在美国东部,从佐治亚起,到宾州终。柔和的山脊像人低眉的样子,而层层叠叠的山峦远看总是蓝色,从深至浅,淡入天际。蓝脊山下有数不清的城市和村庄,我去过其中好些地方,甚至在一处读了六年的书,但觉得最特别的,还是北卡罗莱纳州的阿什维尔小城。

对阿什维尔的熟悉,其实是因为飓风。每年一入秋即是飓风的季节,我住的查尔斯顿城便开始人心惶惶。飓风还在海上酝酿,她的名字已经吹进了人们的耳朵,吹跑了其他一切话题。电视台开始每小时更新近况,继而州政府下紧急疏散令,邻居们有的钉窗户,有的去沃尔玛抢罐头和矿泉水,也有的举家逃跑。那种乱象让我莫名想起小时候过年,或是春游前的晚上。其实气象预报往往危言耸听,但趁机往西去一趟阿什维尔,去蓝脊山中的艺术小城躲几天,这个念头总是令人心动。于是十有八九的飓风,都把我们吹去了那里。

离开南卡罗来纳州往西北的山里走,闷热渐渐被抛在身后,野松树也高大了许多。蜿蜒的高速公路拐弯时,一抬眼瞥见尽头柔蓝的远山、沿途斑驳的红叶,看得人满心都是秋凉。

进入阿什维尔小城之前,总要先经过郊外的汉德尔森镇。那里许多人家种苹果,路旁往往是依山而立的小红砖房子,横斜的木篱笆外有一行行矮矮的苹果树,间或一洼小池塘,凉雾无声地笼在上面。在果园的入口处买个篮子,可以进去随意摘。十几个品种,从红富士到黄香蕉,应有尽有。园中大多散养着马和骡子,总有人忍不住把苹果伸过去喂它们。

一过苹果镇,便到了阿什维尔城。小城建在蓝脊山中,入秋时节,走在城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反反复复地想起那两句诗: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这空旷里有一种倦怠的温暖,不身临其境,是不会明白的。

阿什维尔城以比特摩尔庄园闻名于世。比特摩尔庄园始建于19世纪末,是美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私宅。它的形貌酷似法国的古老皇城布卢瓦城堡(圣女贞德率兵出征奥尔良前便是在那里接受主教的赐福),有着苍绿的外墙、青灰的顶;也和布卢瓦古堡一样,透着中世纪的森严与神秘。整个比特摩尔庄园当初占地510平方公里,包括庄园和村庄。

从正门驱车进来,蜿蜒迤逦,浓荫一地。路两旁长满青草的起伏小丘上,百年老树盘根错节。开车慢慢行驶好一会儿,才能到停车场,从那里等小公交车,才能来到城堡脚下。拾级上去,整个蓝脊山脉静静呈现在眼前。

城堡的后花园更加广阔幽深。巨大而一丝不苟的欧式花园、奇花异草荟萃的温室是富豪家的标配,不值赘述。让我难忘的是一条三英里长的小路,穿过种满绣球花的山坡,穿过山涧、小桥,穿过葵花田,穿过葡萄园,蜿蜒到杂植了法国梧桐和枫树的湖边。小路上铺满黄叶,空无一人。其时秋叶如火如荼,连同山色一起倒映在湖水里,艳到极处,反觉天真烂漫。

范德比尔特家族在马克·吐温所谓的“镀金时代”中以铁路和汽轮工业富甲全国。可是我第一次走在这条小路上,就直觉这庄园的主人绝不仅是一个商人。

乔治·华盛顿·范德比尔特,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幼子。父亲生前据说最爱这个幼子,去哪里旅行都带在身边,然而去世时留下的两亿美元财产大部分分给了长子和次子。乔治只在21岁生日时收到了来自父母和祖父的礼物,共计300万美元。家族产业由两个哥哥掌管,他从来不过问,一生埋头于图书收藏、博物学和哲学。然而依父母、长兄而居久了,他也渐渐地越来越想要一处属于自己的“小小的避世山居”。他爱极了蓝脊山,终于异想天开,用那300万美元买下了山中几百块荒地和农田,历时近十年,修成了比特摩尔庄园。

我在城堡的一间画室里看到了乔治的肖像。油画的背景暗沉,跟采光不好的大房间融成混混沌沌的一片。前景是一条小路,上面开着黄黄白白透明的野花,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人立在花丛背后,一半身子掩在灌木丛中。他身材消瘦,脸色苍白,手很细很白,头发是浓黑色的,一双忧郁得略带神经质的黑色眼睛。那幅画不像一般豪族传承的油画,既不炫耀英武,也不彰显威严,反倒让人看了觉得孤独无依。

乔治像许多锦衣玉食的人一样,偏对大自然充满热情。他在比特摩尔庄园旁边斥资修建了一整个村庄,里面养了牛羊鸡犬,研究动物配种;种了蔬果葡萄,可以自己酿酒。他招募附近的村人,教他们木工、雕刻等小手工艺,还建了一座教堂,专用于慈善救济。他的理想,是把比特摩尔庄园变成一个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的自给自足的桃花源。他生前宽待仆佣,每年过圣诞节时,必请来庄园里所有雇员家的小孩,参加盛大的圣诞派对,每个孩子都会分到写着自己名字的丰厚礼物。比特摩尔村里的教堂常接受捐赠,又有产业,经营颇有盈余。然而在乔治有生之年,教堂所有的开销他都承担下来,为的是盈余能够最大限度地用来帮助穷人,而不是补贴自身。

1912年,在欧洲旅行的乔治和妻子买了两张泰坦尼克号的船票,预备去纽约。启程前几天,不知什幺原因,他们突然改变主意,乘帆船到了纽约,与灭顶之灾擦肩而过。然而造化弄人,两年后的一个晚上,乔治在庄园里突发急性阑尾炎离开人世,享年51岁。

他死后没几年,妻子支撑不了这幺大的产业,把庄园外的比特摩尔村出售给了联邦政府,只有一个条件:遵从乔治的遗愿,村落不能拆改,必须保持原样,这就是为什幺比特摩尔村至今保留了欧洲田园风格。二战时,美国政府为担心战火蔓延到本土,曾将国家美术馆最珍贵的藏品秘密转移到比特摩尔庄园的城堡里,共62幅油画、17尊雕塑,包括伦勃朗、拉斐尔的真迹。直到二战结束,才重新运回华盛顿。

乔治与妻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Cornelia,小女孩在这几百个空荡荡房间的城堡里独自长大,结婚、生子,又离婚,离开了庄园,终其一生再没回来过一次。倒是她的前夫留了下来,照管产业,把别墅作为博物馆向市民开放,终老于此。他们的两个儿子继承了庄园的产业,经营着大规模的葡萄酒厂。这里的红葡萄酒是东南部诸省最有名的。直到今天,比特摩尔庄园还在小儿子名下,依然是私人家产。

当初那不计厉害得失的主人经营的山中避世桃源,在他身后的百年里历经风吹雨打。这本是红楼梦一般的痴心浪漫事,免不了雨打风吹去,没想到还有那幺一个人,他的外孙,就住在城堡里某个没有对游人开放的房间安静地守候着。等傍晚游客散去,清洁工收拾着满地的纸屑和零食,这位白发老人会拄着拐杖,一个人在音乐厅、画室、高台中漫步。这里是我们的景点、他的家啊。

乔治生前资助、接济过的艺术家多如牛毛。不知是不是因着这样一种遗风所惠,百年后的阿什维尔,仍然是美国东南部着名的文艺之城。整个北卡罗莱纳州乃至下面的南卡、上面的弗吉尼亚,在政治上都是保守的,白人至上、父权至上、基督教至上的传统,常常借着“美国精神”的美名被默许甚至推崇。唯独阿什维尔城里,左派处于压倒性的地位,到处是垮掉的一代的遗迹,佛教、印度教乃至各种巫师风行,流浪汉与艺术家不分你我地睡在街头,世界各地的美食在这里争奇斗艳。说起美食,阿什维尔城中无论是中餐、寿司店、拉面店,还是西班牙小食、意大利餐馆,水平都可圈可点。传闻说,新的厨师想在美国扬名立万,必先在阿什维尔开餐厅,几年后要是能生存下来,才会被大城市的同行认可。

在这里,毛线小店的店主用钩针钩出五光十色的硕大的围脖,一只只套在路灯上吸引过客。卖佛教用品的商铺里藏香缭绕,墙上挂着精工细腻的唐卡,架上是一两百年的尼泊尔手制佛音钵。深夜的主街边,年轻女孩弹电子琴卖唱,一开嗓,音色醇厚饱满,纯净得如在录音棚中,令人情不自禁屏息驻足。我爱去城中着名的河畔艺术区,清一色的老旧砖房,用喷漆涂鸦,有吹玻璃作坊、陶瓷窑,有林林总总的画室、酒吧。阿什维尔虽是一座小小的山城,然而城中的艺术品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乡村艺术”——那种在世界各地的小城镇常见的、名曰淳朴实则庸滥的工艺品。那些玻璃器皿、彩瓷和画,风格凌厉、主题鲜明,抑或极简极淡,绝弃了所有的花里胡哨,使观者过目难忘,是只有在纽约、三藩这样的大城市里才能见到的水准。竞争这幺激烈,生存想必不易,但也许对大多数有才华的年轻人而言,宁可在阿什维尔城中挨饿受冻,也强于在中部、南部的大农村里窒息而死。

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评价一个地方总爱说这里有文脉抑或没有文脉。所谓“文脉”,大概就是阿什维尔城中、蓝脊山下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它脱胎于一个人的世外桃源梦,后来那梦醒了,但一个小城的风貌由此而生,一座空山因此而名。我常跟爱人开玩笑说,等我老了,就想在阿什维尔开一间茶馆,专门贩卖中国茶叶,或者建一座小小的禅堂,在里面什幺也不干,每天就静静坐着,看窗前的山影、路边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