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波

海岸萨米人博物馆一部分。本文摄影/曾千之

“北挪威的山好年轻啊!”同伴说。

山不都是千秋万载地在那儿的吗?但是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线条锐利的峰峦,不得不承认,真的年轻。现在是7月,青蓝色山巅上拱着些许雪顶,延展下一些枝枝蔓蔓的雪线,远比冬天看到的一片白茫茫更显得面有真色。

在北挪威,我第一次想到了山体的年龄。

北挪威的山是显生宙的,也就是晚于5.4亿年以前的山体,比西挪威的元古宙时期形成的山体年轻。这般回想一下,西部山体那浑圆凝重的线条也有了解释,中年气息嘛!按说有峡湾有高山有瀑布,有木板教堂,可是却总有种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不快乐的混沌,现在也都有了解释。

出了北极圈内最大城市特隆姆瑟,就进入“林恩-阿尔卑斯山”。叫这名是因和欧陆的阿尔卑斯山长得像的缘故,不同处就是人烟更少,只在水边山脚风景绝胜处有一些深红色或者鲜黄色的房屋,很偶尔的有白色。看得多了就会琢磨起当地人审美的这一种决绝——好像是整个民族和天地缔结了个契约,这片天地之间,归人类使用的色彩只有红、黄、白,关于何为正确何为美的决定就是这幺不假思索。

有时候公路也会离开海边,走一段山地。地面基本是冰川碎石,只有公路是人类痕迹的线索,然后出现植被、树丛、河流,景色平淡了,却流淌着生命的乳汁。

这里是萨米人定居的地方。萨米人是挪威的土着,他们和芬兰土着、爱斯基摩人、鄂伦春人其实属于同一个文明圈,养驯鹿,信萨满,吃鲑鱼、大马哈鱼。在野外狩猎时,住一种用木杆搭成的圆锥状屋子,春夏蒙树皮,秋冬蒙兽皮,萨米人叫“拉沃”,鄂伦春人叫“斜仁柱”。

北挪威本是萨米人的天下,与在南部活动的维京-斯堪的纳维亚人相安无事三千多年。到19世纪,瑞典-挪威政府才起念把萨米人纳入现代文明的行列,设定萨米人的土地边界,向萨米人传教,同时推行七年义务教育——用挪威语教学。萨米人的回忆录写道,坐在课堂里开始几年完全是蒙的,不懂老师说什幺。老师也不管,成绩差正好说明萨米民族的低劣。“二战”时,德国人占领挪威后对北挪威实行焦土政策,把芬马克区所有房屋和萨米人的文化痕迹全部从地表抹掉。

萨米议会中的图书馆。

萨米人在很长时间内不敢有什幺民族认同。那些移居挪威其他地区的人小心地抹去本民族的痕迹,以至于很多人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才初次知道自己的祖先是萨米人。是民权运动让萨米民族团结了起来。

阿尔塔-考图肯诺水路大概是挪威最着名的河流了。它从挪威北部芬马克高地沿芬兰和挪威边界流入阿尔塔峡湾,全长229公里。它之所以出名,并非因为长度,而是因为引发了挪威“二战”后最强烈、最旷日持久的民间抗议运动。

1968年,挪威政府计划在阿尔塔河上建造大坝,要淹没一个叫马斯的小镇。马斯镇只有350人,其中98%是萨米人。镇上的教堂也要一并被淹没。更激起民愤的是,阿尔塔河流域是萨米人驯鹿养殖的主要牧区,一旦牧区被淹没,萨米人传统的生存方式将受到致命的威胁。

百年来的愤怒终于喷薄而出。1970年8月,反对马斯水坝组织成立。经过双方角力,水坝规划被大规模修改,马斯也被移出了淹没区域。但抵抗运动仍在继续,“人民反抗阿尔塔河开发”组织于1979年成立。萨米人在奥斯陆国家议会前绝食抗议。参与者不仅是萨米人,6000余人在阿尔塔河岸边的德特西卡安营扎寨,民谣歌手们从加拿大、芬兰等地赶来声援。

抗争持续多年,阿尔塔水电站终于在1987年投入使用,萨米全国议会也得以在1989年成立。萨米地区选出39位议员来裁决萨米事务,不但关于本地自然资源的开发使用,还包括全挪威境内的萨米人事务。

如今,全球萨米人共8万,4万在挪威,还有4万在瑞典、芬兰和俄罗斯。他们有一个萨米理事会,总部之前设在芬兰,现在轮到挪威坐庄,就在卡拉肖克,与萨米议会在一处办公。理事会9个成员组织的72名代表每四年开一次会。萨米理事会、因纽特理事会以及其他四个原住民理事会又构成了北极理事会里的原住民秘书处。

我们进去参观了萨米议会。以金属和玻璃建造的圆锥形银灰色主楼,在意象上连接着白桦树杆子建的“拉沃”,斜着被劈成一大一小的两半,提醒人们萨米文化遭受过怎样的摧残。进去大堂挑空,中心下沉,是一个图书馆。前台一位30多岁的男士告诉我们,图书馆藏有关于萨米语言、文化的图书,不过疫情期间不开放,但他给了我们一张萨米谚语集锦,有萨米语、挪威语、德语和英语四种版本。

河边自行觅食的小群驯鹿,美丽灵动,不怕人。

这些谚语,一部分是人类相通的智慧:“有些人就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没腿的东西跑得最快。”“骨头在手好过肥肉在林。”“推迟茶歇的人也会推迟婚礼。”另一部分则是萨米人的生活信念:“在船上打横睡,山妖会找上你。”“在独木舟中间吃东西,你就永远到不了岸。”“虱子爬到耳朵上,明天天气还不错。” 最恶毒的是这句:“如果一个女人裙子上的褶保持笔挺,她一定是有事瞒着人。”

萨米语有九个分支,在挪威的有三种,其中最大的语言族群是北萨米语,有25000人能讲,另两种是南萨米语和鲁勒萨米语,彼此互通。萨米人有自己的电台和电视台,挪威国家电视台每天三小时的儿童节目里也有半小时的萨米节目,但是萨米语言还是在消亡中。为了拯救萨米语言,萨米地区有一种“语言发展师”,根据语法和词汇来发展修订萨米语词典,在幼儿园、学校和其他公共场所举办活动。

效果还是有的。最近特隆姆瑟市一个20岁的年轻人纯粹出于个人兴趣和责任感,用半年时间义务翻译出了游戏《我的世界》的萨米语版本,14000个词汇全是萨米文,萨米孩子们也能用自己的语言玩这个风靡全球的游戏了。特隆姆瑟大学的语言学者说,萨米语以前有大量词汇是用来形容钓鱼的,现在的孩子们也有了用来描述日常生活、上学打机的词汇了。

萨米人养驯鹿,可能因为我们的车主要是沿着海岸开,没有深入腹地,所以没见到那种灰白鹿背如云、鹿角如林的大场面。但是在水草丰茂的河边也看到了自行觅食的小群驯鹿,美丽灵动,不怕人。如果你拿着相机靠近,它们就跑开,其他的鹿不明就里地跟着跑,能跑出《动物世界》的效果。过了一会发现没有威胁,遂平静下来,又走回原处。这些驯鹿应该还是驯养的,因为野生驯鹿现在只存在于挪威南部。

北角(挪威最北端的海岬,有“世界的尽头”之称)博物馆里常年放映宽屏幕电影。北方四季从冬天开始,最后一季是秋天。栏里满满都是驯鹿,穿着萨米民族服装的男子拿着套索,一下一下地晃着。驯鹿们意识到了什幺,慌张了,跑了起来,但是受限于栏杆,只能绕圈跑。套索飞了出去,套中了某一只的角。男子发力,驯鹿勉力挣扎着,还是被拖了过来。鹿群依然按照惯性跑着圈,男子手起刀落。黑屏。

驯鹿肥美、胆小、合群、漠然,有这样的命运也是相称。虽然它们在一万多年前就生活在这里,曾经是北方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