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上世纪初,德国诞生了一位世界级翻译家,佛朗茨·库恩。1月22日是这位着名汉学家、中国文化荐译者逝世六十周年纪念日。

库恩终身未娶,殚精竭虑翻译了明、清时代以及包括茅盾的 《子夜》在内的大量中文文学经典。库恩率先较完整地将中国古典文学译介到了西方,他大部分的德文译本,诸如 《红楼梦》《三国演义》《金瓶梅》《肉蒲团》《二度梅》等, 在他译成德语后,以其德文本为基础转译成欧洲诸多文字,更成为后来整个欧洲中国古典文学翻译的底本,为中国文化在世界上的传播作出了卓越贡献。

库恩病逝,膝下无后,精神遗产唯一继承人是侄子哈托·库恩。小库恩是文献作家及出版家,从事叔叔译着的文献编目,已出文集多种。

1986年5月,为表彰老库恩对弘扬中国文化的贡献及小库恩多年来对叔叔文稿的整理出版,中国作协特邀小库恩来华作巡回书展。在京期间,我有幸全程陪同。

小库恩到北京乘坐的是保尔·柯察金的原型亲手筑建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这也是他叔叔生前多次走过的线路,“世界之大,这趟列车最能让人产生距离感”。这条铁路线从北京过二连浩特,穿蒙古经莫斯科、华沙至柏林需八天八夜。老库恩嘱托:若有幸去中国,必要经历一次。

我去北京站接他,在车站见上面问候握完手,他不时查看我身后,我颇为疑惑。原来他想看看我后脑勺是否留着辫子。

在北京,他亲身感受到了中国文化的厚重。到了曲阜,参观了孔庙,我们来到孔林,看到被砍去脑袋的孔子石像,小库恩不禁潸然泪下:“大师受难了!他们对您不公!” 在西安参观乾陵看到成排的文武百官都没了脑袋,他不由自语:“不应该!不应该啊!这样做,叔叔绝不会同意!” 我顿感国人太对不起自己的文化。让他最感欣慰的是看到了开发不久的兵马俑:“叔叔的话没错,中国文化绵远悠久,绚烂无比”。

1987年我随作家团出访德国,他驱车几小时前来看我。餐间,他一直描述着他的出版设想。次年我求学到了慕尼黑,每逢周末常被邀至他家小住。

他独居在巴伐利亚,靠近阿尔卑斯山山脚,是一方滑雪胜地。我在他家又遇到了他的侄子,学汽车制造,对文学兴致索然。

小库恩藏书汗牛充栋,全是德文版中国古典作品和欧洲各种文字的转译,还有大批他叔叔当年留下的中文原版。他告诉我,他不懂中文,侄子与中国文学无缘,我可以将中文书尽数拿走。

我初到德国,居无定所,只挑了几本少见的书,心想一朝住处有了着落来取不迟,反正我将久居慕尼黑,来日方长。

随后的日子里,我的日程被打工和上学排满,只能把对小库恩的拜访及那批古书的处理无奈先搁置脑后。三五个月后,生活稳定,遂想再访他,尤其牵挂着那些书。去电话想约个时间,接电话的是那位时常见面、家住隔壁的管家老太太,听我说想找库恩说话,不禁失声:“我的天哪!库恩先生去世都几个月了!”

我顿时头皮发麻,两耳轰鸣。十分钟后定下神再去电话,得知他是那年11月29日不幸车祸罹难,正好在我那次拜访的一个月后。

但他那批书呢?我急切追问。管家说:他侄子自己不感兴趣,做了广告没见有人来要,因房子急着要卖,书全部进了废纸垃圾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