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荷兰,经常被荷兰与比利时媒体采访。一到有什幺中国的重磅新闻,这两国一些媒体就常来让我发个言表个态。

直至几年前,欧洲媒体还专爱挑有关中国的负面新闻来报道。因此,它们一采访我,不用猜,枪口早已瞄准好了。被它们采访好似受公开审判,搞得我心惊肉跳、有口难辩、备受煎熬。

江苏一家制衣公司工人正在赶制出口欧洲的服装。

放弃这些跟它们摆事实讲道理的机会吧,我不甘心;抓住这些机会吧,得忍受他们的唇枪舌剑。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面之词误导受众吧?所以我总是硬着头皮面对采访。毕竟,促进东西方之间的相互理解,我这个匹夫当然有责。

现在中国经济腾飞,欧洲国家对中国的报道比过去客观些了,时不时也来几句赞扬的或酸溜溜的,但离实事求是、心平气和还有一段距离,所以我与他们对话还需小心谨慎。东西两方之间的隔阂与误解犹如扫地,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

回想起来,20年来我在与欧洲媒体对话中总结出来的技巧,大致有以下几点。

择轻避重

我作为华人群体的一员,在西方媒体面前势单力薄,很难顶住记者的围追堵截。所以,与其单刀直入地触动东西方意见分歧之要害,还不如将问题要害蜻蜓点水地一带而过,给媒体及其受众以遐想的余地。他们朝我所希望的方向去思考,再好不过;他们不这样做,我起码不至于疲于招架、精疲力尽,这样我能保存实力、静候良机、见机行事。

有一天,电话铃响了,荷兰一家报纸电话采访我道,您大概已经获悉近日荷兰将上映纪录片《牛仔蓝》吧?影片抨击中国的血汗工厂。请问中国何时才能尊重劳工法?

我回答说,电影我还没看,但我读过有关血汗工厂的新闻报道,所以您说的保护工人的合法权益至关重要,这一点我十分同意。不过,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应该双管齐下,治表又治里。

在荷兰品牌店里,牛仔裤每条卖100多欧元,可据说,中国工人流血流汗缝制牛仔裤每条只挣十来欧分,暴利都进了谁的腰包?我不护自己祖国的短,但除草要除根,牛仔裤血汗工厂的根源不仅在于中国某些工厂无视甚至践踏工人的合法权益,也在于西方品牌店鲸吞暴利。他们一方面在全世界范围内高价销售牛仔裤,刮足消费者的油,一方面拼命压低牛仔裤的加工制作费,跟挤柠檬似的挤出工人的血泪汗。

因此,记者先生,我认为,保护工人的合法权益需要两方面共同努力:西方品牌商和中国加工厂。否则西方既廉价享受中国工人的劳动所得,又充当好人,反过来批评中国的血汗工厂。

过了两天,我给一个华人女友打电话。但她接我的电话就跟接热山芋似的,三句两句就急急忙忙地把我的电话给挂了。又过了几天,我在商店里碰到了她,跑上去问她,俺咋招你惹你了,干嘛上次对我冷若冰霜?

她说,别提了,她的荷兰丈夫发话了,别再理你那个朋友王露露。我赶紧说,俺都没见过他,咋就招着他了?女友告诉我,她家掌柜的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对我的采访,气的连她一块骂,说中国人不知好歹,比如王露露,她端起碗来吃荷兰肉,放下碗来骂荷兰娘。女友对我说,你为啥批评荷兰的品牌店高价出售牛仔裤而低价让中国工人缝制呢?她家掌柜的说了,看着荷兰不顺眼可以滚回中国去嘛,何必赖在这里批评西方压榨中国工人的血汗?

我听了直挠头,言之有理呀。回家后我痛定思痛,决定从今以后点到为止,只在片言只语中流露一点我的不同意见,因为只有照顾到欧洲人的思想和感情,才不至于切断我们之间惟一有效的、借助于公众媒体的交流渠道。

有一次,荷兰媒体报道,中国开设了一所贵妇人学校,教授课程之一是,原配如何智斗智擒小三。一位荷兰记者电话采访我道,中国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吗?怎幺搞起封建残余三妻六妾来了?我回答说,这条消息我也看到了。那所学校的课程也包括,原配如何相夫教子减肥描眉烹调理财,这不挺实用的吗?当然了,这对您不太重要,因为跟中国相反,荷兰记者更关心中国的缺点。

这时电话线的另一端一片寂静,估计那位记者正在琢磨怎幺对付我这颗软钉子。这回我不是明确指出我们之间的意见分歧,而是用一个不起眼的状语“跟中国相反”来流露我的不同观点,即与中国人希望向西方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和人文关怀相反,有些西方媒体只盯着中国的缺点不放。后来我听不少荷兰人说,王露露爱把重要的话放在状语里、把是人都同意的话放在主谓宾里。我有别的办法吗?既要把该说的话给说了,又不能惹荷兰与比利时媒体及其受众着急上火跟我窜,我不择轻避重,行吗?

借花献佛

话说2008年,奥运将在北京举行。这是中国人民的光荣,但却也成了某些西方媒体的眼中钉。自那年2月起,某些西方政客和媒体就开始了对中国的强大攻势,先是试图在中国内部兴风作浪,然后是在巴黎抢夺奥运火炬。荷兰的某些媒体和文化名人也没闲着,有一个名声在外的相声演员兼段子手挑头发起了制裁北京奥运的号召,到处煽风点火,鼓动荷兰运动员全体弃权,不去北京参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受荷兰电视台一个着名脱口秀节目之邀,参加与那个段子手的实况辩论。正反两方在采访桌旁各就各位。我定睛一瞧,那个相声演员来者不善:他本人就是个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他身后还站着一排膀大腰圆的汉子;他本人就伶牙俐齿大嗓门,出名的段子能手,他身后的那排汉子还武器精良完备,有的肩上扛着大喇叭,有的手里握着小喇叭,有的胸前挂着锣,有的腰上挂着鼓,有的肚皮上晃悠着一把手风琴。合着都是来给他摇旗呐喊助威卖吆喝的。我一个中国小女子要应对这幺多叫嚣着要制裁北京奥运的,他们都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吼一嗓子、敲下锣鼓、吹声喇叭,就够我呛。

我深呼吸,心里想,俺娘家好不容易摆脱了东亚病夫的耻辱,如今开个奥运会,你们就乌泱乌泱地跑来添堵。俺跟你没完。

节目一开始,那个相声演员先让他身后的那帮乌合之众吹拉弹唱了一首自编自演的歌曲《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中国!》狐朋狗友造完声势后,段子手就朝我开炮了:你们中国独裁政府拿奥运当政治工具,用来宣传你们的专制思想。我呼吁荷兰热爱民主自由平等的运动员,全体弃权,拒绝参加北京奥运!

幸亏有过去无数次摔倒了又爬起来的经验,我这次异常平静,选择了借花献佛的方法与他对话、纠正、对峙。我缓缓说来,您指责中国政府拿奥运当做政治工具,那幺,您阻止荷兰运动员去北京参赛就不是拿奥运当作制裁中国的政治筹码了?这个平日以讽刺挖苦见长的相声演员一愣,脸刷地变白。过了不知多久才嘟嘟囔囔道,你说的是高等数学。意思很明显,他听不懂,也无言以对。我冷眼瞧了一下他身后的吹鼓手们。他们也大眼瞪小眼,蹦跶不起来了。段子手不是强调奥运是世界人民的体育盛事,不应被用来为政治服务吗?那我就沿用他的理论来质问他。其实,就段子手及其拉拉队的理论水平,料他也闹不出几个浪花来,可他们这幺吐沫星子乱飞地摇旗呐喊,不跟他们说道说道,怪给北京奥运添乱的。

从电视演播室回家时,已是仲夜,可我睡意全无,打开电脑,上网查看荷兰观众对刚才实况转播的反应。我天,观众留言不能说打破此节目的纪录,也能说罕见地多。我数了数,一半人骂我,一半人支持或同情我。

骂我的话跟我那个女友她家掌柜的如出一辙:露露咋不滚回中国去?支持我的观众说,那个相声演员用中国制造的音响器材制作节目,用中国制造的计算机编写段子,身上穿着中国制造的衣服,嘴上却假正经,有种别买中国东西呀。同情我的观众说,段子手本事大呀,和一排哥们联手欺负一个中国女人,有种和露露单挑呀。观众的反应使我意识到,虽然冷战思维曾经在西方深入人心、影响极广,但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只要各国人民不放弃任何交流思想的机会,我们终将走上相互理解同情支持尊重的康庄大道。任何散布偏见与仇恨、强化分歧与争端的人都是跳梁小丑,都将以失败告终。

(作者为荷籍华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