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派视个人生死、毁誉无所谓

悲观基于“操心危,虑患深”。因眼下政治形势比军事斗争复杂,左宗棠做了豁出去的准备。既然谁也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心,自己内心认定的正义与坚持

同治八年(1869年)二月初四,左宗棠写给儿子的《与孝威》这封信是个转折。左宗棠的家书不再是“短信体”“微博式”,篇幅变长,接近文章。一则儿子已经23岁,可以深入交流;再则左宗棠从侧重军事战争,开始转向政治斗争,时间逐渐充裕,思考深度增加。

左宗棠在陕甘总督任上的事并不好做。“司农之直枢垣者,有意与我为难”一句,见出左宗棠此时改革调整之艰。司农即户部官员,相当于今天的民政部、农业部,兼具部分财政部功能。枢垣即军机处,是清朝中后期的中枢权力机关。

司农掌握钱袋子,枢垣指挥枪杆子,两者都是左宗棠的命根子,现在遭遇这两个部门的高官故意刁难,恐怕不是可以通过武力可以解决,而只能依靠政治智慧。

引发刁难的原因,主要因朝廷批准的400万两西征军饷引起。虽然各省支援多数是空头支票,但总会有几个省送来。小钱铜臭味招引苍蝇,大钱孔方眼招惹老虎。左宗棠自己不贪,哪里容得下别人染指?当然会舍命守护,要将它一分一毫全部用于军事。但老虎想法将它挪进私人腰包,这就必然引发激烈冲突。

左宗棠遭遇司农、枢垣存心卡脖子,他的办法,是据理力争,以争取慈禧太后的支持。这样做固然有效,慈禧太后看出了隐情,最终倒向左宗棠这边。但官场内最恨者,一是被人挡了官路,二是被人挡了财路。左宗棠新到陕甘,不幸又得罪了一批官员。

在官场里得罪过不少人,左宗棠自己很清楚。他是一个考虑事情过深过细的人,这种人自省意识很强,特别需要安全感。即是说,与同僚扳手腕之前,他会精打细算一番,将各种风险控制到最低,有胜算把握了,才会冒险去赌一把。

伴君如伴虎,慈禧太后不好靠,那幺同僚或上级呢?也都是见后不见台,靠不稳的山。细数一下,慈禧太后的“后党”,左宗棠一个都没有结交。奕䜣对左宗棠既无多少支持,也没有什幺反对;文祥倒是经常为左宗棠是朝廷内说上几句好话,但也仅限于此,不能期望太多。

地方督抚,就更不好说了。曾国藩因“国事、兵略”与自己严重分歧,政见不合,价值观不一样,两人顶多就在奏折里相互吹捧一下;李鸿章呢,合作是表面的,支持是相互利用,真实的情况,则越来越成为政敌。

上面无靠,外面无援,内部呢?也势单力孤。能够完全信赖的,也比较有限,无非就刘典、杨昌浚、蒋益醴几人。但官场动荡,他们的沉浮,也由不得己。

意识到孤身悬于西北的左宗棠,开始寻找安全感。将每个人逐个在内心里“扪”了一下之后,有点落空。9年来,自己本着内心认定的公正、公平,另起炉灶,架空原有政府机构,官场内外这批得罪过的人,都是暂时隐身的绊脚石,关键时候会一下全冒出来。现在要办成平定西北的大事,到处都得求人,他有点沮丧地感叹“内无奥援,外多宿怨,颠越即在意中”。

为什幺有如此悲观之叹?左宗棠的军事事实仍相对顺利,写这封信之前,他指挥刘厚基、成定康在陕西榆林、绥德两地清剿董福祥,已经取得关键胜利。

悲观基于“操心危,虑患深”。因眼下政治形势比军事斗争复杂,左宗棠做了豁出去的准备。既然谁也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的心,自己内心认定的正义与坚持。国家的问题堆在那里,必须解决。自己为公不为私,办正事也要得罪人,那就干脆得罪到底,大不了就是满门抄斩、全家抄家、身败名裂,多年积累毁于一旦。顺着良心指引,就没有时间考虑什幺利害了。至少,自己这一套,“上可对君父,可对祖先,毕竟胜常人一筹。”

57岁父亲的内心起伏,不遮掩地袒露到23岁的青年孝威面前,读完这封信,孝威的心脏恐怕不只是咯噔一下,而是嘭嘭嘭了。尤其是父亲要自己时时刻刻想着要满门抄斩、全家抄家、身败名裂(存一覆巢之想,存一籍没之想),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高官家庭表面光鲜,令人羡慕,内里其实忧患,风高浪急。孝威难免会埋怨,做个“官二代”怎幺就这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