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实与重名节

徐志频作家、评论家,湘商文化发起人之一

湘勇统帅曾国藩与楚军统帅左宗棠面向战场个人能力方面的差异,为后来两人在“国事、兵略”上日益严重的分歧,埋下伏笔

1860年6月9日,左宗棠接到朝廷任命书,以四品京堂候补身份,襄办曾国藩军务。

左宗棠的命运由此发生戏剧性的逆转。这是左宗棠生平第一次接受朝廷的职务,虽然仍是个过渡性的虚职。

左宗棠青年时代起以“今亮”自称,诸葛亮出山时“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时隔1500余年,情形竟如此相似:左宗棠花1个月招募5000楚军战士,在长沙金盆岭匆促训练1个月,就要拉上前线。如此军队,若经得打,还有得打;若不经打,一仗就打得烟消云散了。

左宗棠认为楚军经得打了。1860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第一次出省开进江西章门,不幸正碰上湘勇大面积崩溃。

之前,他在湖南巡抚衙门已有8年战争经验,但独立带兵还是第一次。这支队伍水平到底怎幺样?左宗棠其实没底。将队伍浩浩荡荡拉出湖南时,路上他向曾国藩这样汇报说:“王毅卿办老湘营务,杨石泉、刘克庵诸公均入幕府,各营、哨皆百战之才,似亦不甚草草。然终能不负公以负朝廷,则未敢知也。”即是说:王开化在给我抓军队管理,杨昌浚、刘典在给我做军事参谋,这些人以前个个身经百战,楚军看起来不像乌合之众。但我带领他们能不能帮老兄先打赢几个仗?这个我现在可不敢打包票。

口气看起来很大,但又务实,不随便拍胸脯保证。口气大出自左宗棠的本性,务实则是他的策略。能不能打赢,虽然自己也没底,但有信心。只有自己先有信心,曾国藩才有信心,他感觉可以依靠了,才敢派你到风口浪尖的主战场,否则不异于驱肥羊赶狼。

综观楚军后来的巨大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统帅左宗棠一开始就务实与重名节。左宗棠爱说一句口头禅:“勿以区区挠吾素节。”即别因一点小失误毁了我一世英名。

《与孝威 1860年(咸丰十年)九月初四日》这封来自前线“现场直播”的家书,也让我们第一次在近距离比较中看出来,治军确非曾国藩所长。楚军不过是“沿途整肃,众而能整”,就被人明显看出来与湘勇士气不同,可以一战。从反面侧证,曾国藩所部湘勇虽远好过八旗、绿营,但平时指挥失灵,纪律涣散仍然常有,否则楚军这点小变化不可能被时人看作气象一新。

湘勇统帅曾国藩与楚军统帅左宗棠面向战场个人能力方面的差异,为后来两人在“国事、兵略”上日益严重的分歧,埋下伏笔。

回想之前,左宗棠抵抗太平军时间比曾国藩早,曾国藩出山办团练,是1852年底左宗棠与张亮基商议后决定的。左宗棠指挥湖南绿营时,看曾国藩指挥湘勇,总归还能打赢几场仗,对他也还心怀敬意,只是不知道他怎幺打赢的。

现在好了,零距离一合作,才发现战报很精彩,现实很糟糕。曾国藩论战略、战术并不高明,他“扎硬寨,打死仗”,说白了就是谋略想不过你,战场打不赢你,但我做最牛钉子户,用蛮子办法缠死你,不死也得脱层皮。左宗棠则反对这样打,他属于那种瞄上一眼就大致能判断出事情从哪里进哪里出的人,看着这位笨手笨脚且十分认真地指挥自己的兄长,他内心看轻,已经只有尊敬,完全谈不上佩服。

此信除了开头称“涤帅”,尊称他为最高军事领袖,后面一律自觉不自觉写成“涤翁”。再往后,则要幺称呼官衔、爵位,或者干脆简用一个“涤”字。用今天话说,就是将“曾国藩大统帅”自觉改成“曾国藩老人家”。军事家被下级叫成老人家,尊重他道德人品的背后,否定的正是他的能力。

左宗棠刚挺进江西这段时间,不幸碰上黎明前的黑暗。湘军战斗史上最困难的阶段,就发生在这时。从信中还可以看出,官军失利带来的连锁反应,让湖南也不太安全了。否则信中不会有妻子周诒端将全家老小从长沙司马桥搬到湘潭娘家避祸的想法。

左宗棠老婆孩子全在湖南老家,能不能免于战祸,不但要看巡抚翟诰防御战打得如何,关键取决于左宗棠自己在江西打得怎幺样。作为左宗棠的家人,通过书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全国战局台前幕后,相当于拿到已经“剧透”的台本,看清了开头,但猜不到结局,体验与感受,可能与别家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