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辉

因为建议公公再婚,婆家姑姑对我冷嘲热讽:“还是大地方的人见过世面,我们地方小,还没见过哪家的儿媳妇劝公公再婚的。”老公不但不帮我,也认为我有城里人的优越感——

父亲是个坚定的民间偏方拥护者。从小到大,我就是他的“实验品”,一次次帮他验证各种偏方的神奇功效。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体会到——

听奶奶说,母亲怀我时不小心滑了一跤动了胎气,我刚7个月就早产出生了,体重才2斤多点,身体极其虚弱。

好多人都说我这个样子很难养活,父亲却信心满满,把我抱在怀里乐呵呵地说:“没事,我家哈宝(我的乳名)会养好的。”

母亲奶水不足,当年又没有牛奶,我饿得哇哇叫。父亲不知从哪儿听来一个偏方,煮饭时多放点水,煮开后多熬一会儿,等熬出浓稠的米汤再倒出来,把上面一层米皮去掉,一勺一勺把稠米汤喂给我。他得意地跟母亲说:“有钱人喝参汤,没钱人喝米汤,一样养人!”

这样一来,我是有了吃的,可米粒熬得稀烂,熬出来的粥糊糊没了饭味儿,我哥我姐都不爱吃。父亲便哄他们:“哈宝得靠米汤养活呢,你们是哥哥姐姐,忍个一年她就长大了,很快的。”

我在父亲的米汤喂养下一点点长大,只是瘦得很,而且一变天就咳嗽,有时咳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喉咙里像装了个风箱,呼吸之间总是呼呼响。

父亲听人说有个偏方好使,用鲜茅根、枇杷叶和矮地茶熬水当茶喝,可润肺止咳,他马上扛起锄头去挖白茅根。

茅草郁郁葱葱,叶片狭长锋利,很容易划破皮肤;白茅根上还裹着一层坚韧的外衣,根尖更是针尖一样刺手。每挖一次,父亲的手、脚都会受伤,但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挖到的白茅根洗净,切成小段晒干,装在一个瓦罐里备用。

枇杷叶好找,我家屋后就有一棵大枇杷树。父亲捡起那些掉落的叶子,用刷子刷去背面那层细细的绒毛,再洗净切丝晒干装起来。

矮地茶最难找,这东西喜阴,多长在潮湿茂密的灌木丛下。为了找矮地茶,父亲不管到哪儿都会跟别人打听:“你们这儿有矮地茶吗?”只要听谁说哪个山头上有,不管什幺天气,他都会央求别人带他去。

为了找到矮地茶,父亲在灌木丛中爬行。有一回惊起一窝野蜂,父亲想逃都来不及,被蜇得一头包,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母亲一边用放了盐的茶水给他擦洗一边埋怨:“灌木丛里最招野蜂,那小东西毒得很,下次别再犯傻了,矮地茶治咳嗽就是个偏方,谁知有没有用?”

“偏方是老祖宗留下的,怎幺会没用?我下次注意点儿,戴个帽子去,既不怕荆棘又能防野蜂,两全其美。哎哟——”父亲憨笑着比画,一个没留神手碰到了头上,疼得龇牙咧嘴。

父亲特意买了个新热水瓶,把白茅根粒、枇杷叶丝和矮地茶段放进去,再注入开水,让我天天用这种药茶当水喝。

草药吃了一麻袋,我虽然没咳得那幺厉害了,但还是一受寒就咳。

我8岁那年春天,一个亲戚来我家做客,当时天气晴朗气温较高,别人都只穿一件毛线衣,我还穿着厚棉袄。那个亲戚年纪比较大,先是笑我“幸好爹娘富,六月穿夹裤”,后来正色跟我父亲说:“这丫头太瘦了,小脸惨白,还不时咳嗽,明显是气血两亏,底子太差,得好好补补!”

父亲挠挠头:“我也知道要补补,可我家这情况,哪买得起补药啊!”

“这你就不懂了,小孩子嘛,食补重于药补,药店的补药她受不起。”亲戚喝了口茶,“我听说过一个偏方,比补药管用……”

又是偏方!我想起每天喝的药茶,再看看父亲放亮的眼神,撇撇嘴到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去了。后来好长时间也没见父亲弄什幺新奇东西给我吃,我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转眼到了冬天,有一天风雪交加,我们都在家里烤火。天快黑时,门突然被撞开,父亲雪人似的裹着寒风回来了,肩上扛着一个大蛇皮袋。他把袋子往地上一丢,喘着粗气开心地喊:“快来看看我买了什幺?”

我们以为是什幺好吃的,一窝蜂围了过去,叽叽喳喳扒拉着蛇皮袋,猜测里面有什幺新奇美食。

父亲抖掉身上的雪,颤着手去解袋子上的绳子,兴奋地说:“我守了一天,帮他们烧水、打杂,又帮着去河里清洗内脏,总算搞到了这副老黄牛骨!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方子呢!”

我这才注意到,父亲一双手红肿得像开裂的馒头,渗出了血水。那是他在雪水里帮别人洗一天牛杂冻的。

可父亲好像不知道疼,一边得意地跟我们说着杀牛的趣事,一边从袋子里捡宝似的掏出一根根带着血肉的牛骨。接着他安排我妈去大灶烧水,叫哥哥姐姐去搬柴火:“多搬点柴,多放点水,这牛骨头难熬,要煮好久才行呢!”

从父母的聊天中我才知道,那个亲戚说的神奇偏方,就是用黄牛骨熬成膏给我吃,说是滋阴补血的神方。

为了让膏更纯,父亲说要把骨头上的肉剔干净,再敲碎骨头,加生姜片一起熬煮。于是,在煮了几个小时后,他从邻居家借来几把刀,发动全家一起剔牛骨。

那牛骨头上的肉非常难剔,不像猪骨头上的肉随便扒拉一下就能弄下来。我们一家人围着簸箕,人手一把刀开始剔骨。一开始,我们都觉得好玩,可牛肉就像被强力胶粘在了骨头上,我们又是割又是切,用尽一切办法,手都累酸了才剔下来一点儿。夜深了,我们几个孩子又困又乏,都丢下刀子不干了。父亲便让母亲带我们洗漱睡觉,他一个人来剔。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看到簸箕里有一堆剔骨肉,灶膛里火烧得正旺,大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父亲坐在灶边的小凳子上,半个身子靠着柴垛睡着了。跳跃的火苗映得他的脸红彤彤的,岁月的风尘已在他眼角留下深深的印记。

一直熬到下午,一大锅水最后熬成了两大碗类似鱼冻一样浓稠的汤汁,才算大功告成。

那汤汁晶莹剔透,有股浓浓的香味儿。父亲小心地把汤汁装进一个罐子里,每天舀一勺用开水冲好给我吃。

这样连着吃了几个冬天,不知是我长大了抵抗力强了,还是矮地茶水和牛骨膏起了作用,我容易犯咳嗽的毛病竟然好了。

看着我渐渐红润的小脸,父亲总是骄傲地说:“我家哈宝是偏方养大的。偏方真神呢!”

后来我结了婚,生下儿子后,总觉得小腹寒凉,三伏天也要拿个东西压着才舒服点儿。有时身边没个东西,我就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按着,天气再热也把衣服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每次回娘家,父亲总奇怪地看着我,有一天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肚子怎幺啦?疼?”

“就是觉得有点凉,小毛病,没事啦。”怕他担心,我故作轻松。父亲的眉头皱了起来,嘟囔道:“这可不是小毛病,你打小就身子虚,得好好调理一下才行。”

过了一段时间,一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父亲。他头发眉毛上挂着霜,解开衣服,怀里有个塑料袋,用绳子吊挂在脖子上。看他这副奇葩造型,我笑道:“爸,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儿?”

父亲嘿嘿笑着,说买了土猪肚炖了汤,一早赶着给我送了过来。

“快趁热吃吧!我配了补药炖的,香着呢!”父亲怕汤凉了,就用塑料袋把饭盒层层包裹揣在怀里,拉上羽绒服罩着。他骑着电瓶车跑了十几公里,鼻子冻红了,双手冻得冰凉,饭盒却是暖暖的。

我接过来层层打开,一碗猪肚药汤的热气氤氲了我的双眼。我边去拿碗边对父亲说:“你先坐,我们一起吃。”

父亲喊住我:“丫头,我吃过了,你快吃吧!”

父亲看着我把猪肚吃完,又要我把汤都喝了,才笑眯眯地说:“都说缺啥补啥,这偏方就是以形补形,多吃几次你肚子就不会冷了。”

我哭笑不得:“用猪肚补人肚,爸你是骂我吧?再说我多大个人了,真要想吃买个猪肚自己做就是了,大清早的你何苦劳这个神?”

父亲只是摇头,说他买的猪肚不一样。至于有什幺不一样,他又不肯说。

那个冬天,父亲给我送了好几次猪肚汤,每次都是加了中药一起熬好的。吃了几次后,我明显感觉小腹确实没那幺冷了,不用再抱个东西按着了。

父亲见有效果,开心得直搓手:“这狗肚子的偏方还真有用,嘿嘿!”

“狗肚子?”我以为听错了,跳起来瞪大眼睛质问他,“不是猪肚吗?怎幺变成狗肚了?呕……”我胃里一阵翻腾,吐了个翻江倒海。

“哈宝,我特意去熟人的狗肉馆买的纯土狗的肚子,那些狗都是没有打过麻醉药的,买回去我又用面粉和高度白酒洗了好几遍,很干净的,跟猪肚有什幺区别?”父亲一手给我递纸巾一手拍着我的背,“就知道你挑食,才哄你说是猪肚的,你当是一味药就是了,总比药好吃些吧?”

东西早吃下去消化完吐不出来了,而且父亲也是为我好,我能说什幺?

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父亲的偏方越发多了。比如用韭菜泡脚治脚气、猪连贴炒剩饭治风疹、野菊花做枕头治鼻子出血、涂抹麻油治婴儿湿疹……他每天乐此不疲地把一个个偏方发到家人微信群里和亲人们分享。

从小到大,父亲用他的偏方做沃土,把孱弱的我一点点养得强壮,养得能经得起风雨。我终于明白,他的每一个偏方,都是一份沉甸甸的爱!

【编辑:冯士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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