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贝尔特·古德 维罗妮卡·哈肯布洛赫 茱莉亚·尤特纳

护士尼尔斯·霍格尔是联邦德国历史上杀人最多的连环杀手,这个被控97次谋杀的男人究竟是谁?

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尼尔斯·霍格尔终于准备将真相和盘托出。调查人员已经等待这一刻10年11个月了。他们准备了一幅幅巨大的图表:病人数据、诊断结果、死亡时间、霍格尔值班时间。这些笔记将帮助霍格尔回忆每一起谋杀的细节,毕竟他犯下的谋杀案实在太多了,要全部想起来十分困难。

两部摄像机记录下奥登堡警署的这次审讯,一部用来拍摄特写,一部用来拍摄全景。在审讯室旁边的房间中,一位医学专家和来自“心脏病”专案调查委员会的警长们坐在一块屏幕前审查霍格尔的招供有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10点,一位警官带着霍格尔进门,为他摘下手铐。霍格尔穿着一件深色衬衣和一双白色运动鞋,坐在圆桌边自己的律师旁。“我会说出我知道的一切。”剪短了黑发的他承诺。调查委员会会长阿尔纳·施密特和最高检察官丹尼埃拉·席勒克-博尔曼为他提供了水和咖啡,现场氛围显得十分友好。

这样,2016年5月25日,一场以一名世纪杀手的招供为目标的审讯开始了。

霍格尔的声音安静而深沉,不时有些犹豫。他说出一句话,中断,思考,然后继续说。“我确实要负大部分责任,我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最初,这位护士只承认,给如今名为约瑟夫疗养院的德尔门霍斯特医院特护病房的一些病人注射了致死的药剂。多年来,他的做法一直都是承认已经无法否定的部分,同时否定其他一切罪状,但是慢慢地,他打破了沉默。

他开始讲述自己如何在其他护士用餐时一再摸进病人病房,关闭警报,注射强心剂,很快走出房间,去医院的其他角落。当病人心脏停跳,30秒后报警信号再次响起时,霍格尔就好像碰巧一样地赶来,开始为病人实施心肺复苏术。这是他很擅长的,也让他备受众人夸赞,如他所说,是将他“置于神坛之上”的能力,让他“感觉良好”。

很多病人却因他的良好感觉而丧命,而这不仅仅发生在德尔门霍斯特。后来霍格尔承认,他在奥登堡医院工作时就开始谋杀了。

在审讯中,他记起了30多位受害者。比如在霍格尔女儿出生后上的第一个夜班过程中死去的赫罗。霍格尔表示自己想维持女儿降生带来的狂喜,持续拥有那种热烈的幸福感。他给那位84岁的老人注射了缓脉灵,其有效成分阿义马林引发了心室颤动。霍格尔试图为重病的老人实施心肺复苏术,但是没有成功。赫罗死于1点32分。那之后,霍格尔开车去医院接他的妻子和新生的女儿回家。

调查人员审讯了霍格尔6天,共计30个小时。最终他们认为,确定是这位医院杀手犯下的案件有103起。这样看来,这位来自下萨克森州的“死神护士”比联邦德国历史上任何连环杀手杀死的人命都要多。

今年秋天,41岁的霍格尔将要上庭受审。为了让他的众多受害者家属全部落座,审判没有在法院进行,而是在平时作为明星演出场地的韦瑟尔-爱慕斯展厅。120个附带起诉人和17名律师将到场参与诉讼。

检察官控诉霍格尔狠毒地杀死了97人,而且动机十分低劣。他之前已经因6次谋杀罪被判处终身监禁。审讯现场的壁橱上摆满了调查文件、检查结果、证人证词和掘墓验尸鉴定。“心脏病”专门调查委员会的警官们在67座墓地掘出了134具尸体,甚至还在波兰和土耳其开展了这项工作。法医们检查残骸,寻找霍格尔给予死者注射药物的痕迹。

从2000年初到2005年夏的5年半时间中不断犯下杀人罪行,甚至差点把他自己的一个因交通事故住院的朋友注射致死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就是在最后一次值夜班期间,霍格尔也可能杀了人。67岁的雷纳特死于2005年6月24日19时05分。在那之前,一位女护士已经看到他给病人注射药剂并将之上报。医院在对霍格尔行为存疑的情况下,决定隐瞒相关信息,继续让他加了一天夜班,因为“反正他那天之后就要休假了”。他们决定不解雇他,可能是为了避免引起给医院带来负面影响的轰动。

因此,问题还在于追究医院、医生和其他护士在此过程中的责任。他们能观察到很多迹象,但是没有人报警。在奥登堡和德尔门霍斯特医院的特护病房,霍格尔的同事们笑称霍格尔为“死神霍格尔”,因为他值班的时候总有病人死亡。一位证人表示,“尼尔斯来了,带着黑色的阴影”“尼尔斯和死神”等表述在特护病房流传甚广。在霍格尔受审之后,来自德尔门霍斯特医院的两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长都因被指控“过失杀人”站上了法庭。此外,奥登堡医院当时负责的两位医生和时任医院院长也接受了调查。警方对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件的审查还将持续数年。

在招供后,尼尔斯·霍格尔回到了他位于奥登堡监狱的小房间里:9.9平米,里面有木制家具、平板电视、不可燃窗帘和专用厕所。绿色的钢铁门每天早上6点开启,以检查犯人的生死状况。霍格尔必须通过呼喊或示意让狱警知道他还活着。洗澡,早餐,在工厂工作,一小时的放风时间,每晚8点钢铁门在他身后关上。这就是霍格尔每天的日程。

这位护士很快就习惯了铁栅栏之后的生活,他已经在监狱待了9年。他上了纳坎疗法课,这是日本的一种自我认知冥想形式,还参加了4种音乐冥想讨论课和2种作家培训课。

一些已经出狱的犯人讲述道,霍格尔在囚犯中人气很高。“我们相互了解,也相互钦佩。”拉尔斯说。他也是护士,因网络诈骗入狱。目前拉尔斯已经出狱,在某种意义上成了霍格尔的非正式发言人。他去监狱看他,给他打电话。拉尔斯说,霍格尔非常愿意“敞开心扉,和记者聊天”,但是得在谋杀案判决下达之后。

最初,霍格尔仅仅因为一个案子入狱。那个夜晚,他在犯案时被一个女同事当场抓住了。63岁的迪特尔被实施了心肺复苏术,第二天不治身亡。霍格尔在2008年因“谋杀未遂”被判7年半监禁。那时候就已经很明了,他犯下的案子可能远不止这一宗。其他受害者的家属要求进一步开展调查。

但是多年以后,这位护士才再次站上了法庭。2015年2月,奥登堡地方法院因两次谋杀、两次杀人未遂以及危险的身体伤害罪判处他终身监禁,确定他罪责尤其重大,没有比这更严重的量刑判决了。

实际上,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判刑。“我们得对每一位受害者负责。”目前已经解散的专案调查委员会会长阿尔纳·施密特说。尽管在10年后突然从警方得知,自己的亲人可能是被谋杀致死的,必须掘墓验尸,对于很多家属而言都很难接受。“没有什幺实际意义。”施密特说,“一切只关乎受害者自身,他们应该得到司法的公正对待。”

2000年2月7日,霍格尔犯下了第一个案子,77岁的伊丽莎白死在心脏外科特护病房。心肺复苏是在一个人已经放弃自己生命的时候唤回他的最后的残忍手法,每次心肺复苏术对于身体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

据调查,他对有些病人做了不止一次心肺复苏术。比如2001年他让乌尔苏拉心脏停跳,然后又让她起死回生。3月2日,这位护士又开始实施折磨。5月初,霍格尔再次来到她床边给她注射了缓脉灵,接下来的心肺复苏术失败,她没能活过来。掘墓尸检发现,尸体中有阿义马林药剂残留。

霍格尔的很多同事都对他的行为提出了怀疑。特护病房的一位护士告诉警察,在一个有6名病人需要做心肺复苏术的晚上,她看到霍格尔手上拿着注射器站在一位病人床边。她问他注射的是什幺药物,他回答:“利多卡因。”据调查,他一再用这种药谋杀。

有段时间和霍格尔关系密切的一位护士告诉警察,在两个病人死亡后,她问霍格尔是不是做了什幺。她感觉很不好,请霍格尔不要动她的病人。

两家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有这样的疑虑,他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但是没有人告发他。为什幺呢?对此,霍格尔自己是这样表述的:“因为这样的指责或者说这种事牵涉甚广,让人难以置信,没有人愿意多想。”

心脏外科特护病房的主任医师曾制作了一张表格,记录有病人需要做心肺复苏术时都是谁在值班。大部分护士都是两到三次,有两名护士参与了9次,而尼尔斯·霍格尔参与了18次。

当调查者找到这位主任医师了解情况时,他说,霍格尔的出现有合理解释,没有证据表明他会故意伤害病人。但是一位证人表示,当时这位主任医师要求所有主治医师注意霍格尔的行为,护士长也被叫去谈了话。

记录文件证明,奥登堡医院当时的领导层对霍格尔怀疑甚笃。霍格尔所在的特护病房主管在一份文件中说,他和院长、人事经理、特护病房主任医师以及护士长等领导层商量过司法介入的问题,但是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证据不足。“不能因为一些可疑迹象和很多偶然事件就危害这个部门乃至整所医院的利益,这是不可接受的。”特护病房主管这样记录道。

在2001年9月的一个周末,特护病房一共进行了20次心肺复苏术。最终霍格尔被调入麻醉部门。而当那里有个病人心跳停止时,他带领两个实习护士前去,向她们展示自己的心肺复苏术。部门主管在一次谈话中告知霍格尔,如果继续这样做,他只能在病人指名的情况下工作。另一种选择是,如果他年底辞职,到那时为止医院会继续发给他全额工资,而他可以在家待着不用来医院上班。

霍格尔选择了辞职。检察院认为,到那时为止他一共犯下了35宗谋杀案。而那家医院还给辞职的他写了封非常正面的介绍信。而警方在十多年后才得知了当时的医院领导层对霍格尔的怀疑。

奥登堡警署署长约翰·库梅说:“就道德伦理上来说,奥登堡医院责任更大,因为他们本可以避免德尔门霍斯特医院的病人惨遭毒手。”

医院,尤其是它的特护病房,有相对方便的谋杀环境,而且案情更不易被查清:病人和同事对凶手毫不猜疑,充满信任,致死的药物就摆在架子上很容易拿到。尽管如此,医院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预防这种情况发生。专家贝特丽丝·约克表示,借助一些保护措施,卫生机构中连环凶杀案的数量就会下降,例如医院可以更加细致地管控药品的使用数量和对象。

在霍格尔于2002年12月开始工作的德尔门霍斯特医院,相关管理非常松懈。突然之间比以往多得多的病人死亡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反应。可能在刚开始工作几天之后,霍格尔就再次开始谋杀。在他工作后第一周就已经有一位病人死亡,在那之前霍格尔对他实施了心肺复苏术。

特护病房位于二层,有9个房间,14张病床。霍格尔很好地融入了新医院,而且很受欢迎,尤其是医生们都很喜欢他。“和他一起工作很有趣。”当时的一位助理医师说。尼尔斯·霍格尔很有业务能力,大部分时候脾气也很好。“他能够很熟练地使用所有医疗器具,做事干净利落。”

只有两件事会让人对他留下负面印象。“他并不真把病人当人看,对他来说,他们就像物品一样。”这位当时的助理医师回忆道。他叫一个肥胖的病人“鲸鱼”,在为病人擦洗、沾湿嘴唇等方面,他只做最低程度的护理。“而且他对心肺复苏术有瘾。”

特护病房有两台淡蓝色的心肺复苏装备车,旁边的可活动桌子上放着除颤器,霍格尔经常使用这一仪器。他更喜欢在晚上工作。病房的副主管在证词中说,当她来上早班,看到走廊中的空床位时,不禁会说:“噢,发生了什幺?又是尼尔斯值班吗?”

到后来发展为由霍格尔照顾的病人中每天都会有人死掉。同事杀人的疑虑从一开始就笼罩在特护病房医护人员的心头。一名女护士请求护士长,不要让霍格尔靠近她的病人。“我不想第二天一早就看到他们不在了。”

2004年12月,霍格尔差点被抓住。56岁的马尔加心脏停跳,必须马上实施心肺复苏术。这个女人最后活了下来。她告诉一位医生,一个护士给她注射了药剂后她就不行了。后来,这名护士再次来到她身边对她说,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样做他会坐牢的。

在霍格尔入院后,病人死亡率直线上升。之前特护病房平均每年有84位病人死亡,2003年和2004年分别有177和170位病人死亡,翻了一倍还不止。而没有人对此提出疑问,原本很少投入使用的药物缓脉灵的高消耗量也没有让任何人起疑心。

“在每家医院,护士或医生杀人都会被认为不可能。”研究“谋杀病人”主题的心理学教授卡尔·拜恩说,“医护人员相信,这样的消息可能出现在电视或报纸上,但不会发生在自己医院。”

拜恩说,医院是一堵保护墙。“我们从来不会觉得在那里工作的人会做这样的事,这不符合我们对他们的期待。”而且,谋杀过程看上去就像正常的医学治疗,这也让他们更难暴露。在连环杀人事件中常常能观察到一个现象,所有人都看到了,在背后叽叽喳喳,甚至传到了上层领导耳朵里,但是后来却慢慢不了了之。在德尔门霍斯特医院也是这样,护士们会在私下谈论霍格尔和很多死亡案例之间的关系,但没有人直接和他说起他们可怕的猜疑。

就这样,霍格尔肆无忌惮地杀死了无数病人,具体数目至今无人知晓。“心脏病”专案调查委员会的调查者们认为,这两所医院可能有322名霍格尔的受害者,其中有100多名病人的尸体被火化了,使得药物残留取证变得不可能。专家猜测,霍格尔杀死的病人数量在200~300人之间。很多病人在被实施心肺复苏术之后变得无比虚弱,霍格尔清楚地知道,他们不可能活下来了。

[编译自德国《明镜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