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贤文

有行走就有迷路

文/李贤文

有行走便有迷路。

很多时候,迷路成为行走的一部分。

起初迷路在罗马残旧的阶梯里。后来迷路在东京恬淡的街巷里。再后来迷路在曼哈顿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里。

我还记得24岁那年夏天。

迎头从罗马血管般交织错落的小巷里扎出来。扑面而来的是阔大、壮美、人声鼎沸、气势恢宏的许愿池。

迷路的曼妙就好像一出精致的舞台剧,上演在行走的间隙里。

2009年的新年,我睡在布达佩斯朋友的家。

我听见地板嘎吱嘎吱作响。

壁炉里噼啪的轻微声响,与黎明白皙的光一同醒来。

推开五层楼上的阳台,眼前是被白雪覆盖着的慵懒的城市。

告别了朋友,我出发前往火车站,准备搭乘列车去机场。

布达佩斯的火车站好像一座被遗弃的城堡,阴森森的穹顶下是灌满了风的回声的大厅。大厅里坐着瑟瑟发抖的老人。

我要了一杯咖啡,走向了站台。

几十条铁轨好像一排笔直的黑色射线,朝白雪覆盖的天边无限延伸开去。

和月台上裹着厚大衣、留着斯大林胡子模样的列车员反复确认了列车。

这列空无一人的火车启动时,我在一刹那间还以为,自己是要被载进奥斯维辛的集中营去。

然后列车并没有在机场停留。

我看见窗外苏联时代的灰白色的巨大候机楼一闪而过(事实上火车开的很慢)。

天空停留着一架小得看不清的飞机。

广播忽然放出一段急促的、含混不清的匈牙利语。

车厢里满是陈旧的皮椅的气味。

我眼睁睁地看着机场向后驶去,被埋葬在雪地里。

约摸十分钟后,广播里再次放出急促的、含混不清的匈牙利语。

话音未落,列车像跑完马拉松的中年人般,筋疲力尽地停在了一座娇小的站台前。

我脑子里来不及细想,便惊魂未定地冲下了火车。

我想起小时候,故乡的那座火车站。

从月台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十岁的我走了500多步。

还差几十步的时候,火车来了。

我们(与其他乘客一起)跳下站台,跨过两条铁轨,在铁路的尽头,艰难地挤上了火车。

这座站台的对面可能是一片农田。

但漫天的白雪将它遮得严严实实。

回过头,站台的门锁着。我趴在门玻璃上看了一会儿。候车厅里没人。空荡荡的一排排长椅,好像五十年来就没有人坐过。

我在站台犹豫了一刻钟之久。我应该怎幺办?

四下是悄无声息的郊野。雪片扑簌扑簌落在身边。

世界安静得不真实。

好像我再一使劲,便能苏醒的梦境一般。

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冻得跺脚。

起初地面上黑乎乎的脚印,立刻便被雪花填满。

我该走吗?我是不是应该走去机场?

我会不会被冻死在这里?

如果被冻死在这里,那什幺时候我会被发现?

“瞧,一个冻死的亚洲人!”一只手杖把我翻开来,仰面大字型张开,左边胳肢窝还破了个洞。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于是我竟然笑出了声。

鞋底的雪融化了,打湿了脚底。

好像踩在冰柜里的鱼上。

我决定沿着铁路朝机场的方向走。

按照火车的速度,大概走不了一个钟头,我便能走到机场。

如果等下去的话,天知道我还要等多久。

我可不想冻死在布达佩斯的郊外。

至少还有铁路。有铁路我就不会迷路。

于是我跳下站台(天知道为什幺站台修得那幺高)。松软的雪发出滑稽的声响。

我在雪里艰难地迈开步子。

为什幺这幺难走?

我沿着铁路旁的车道(实在称不上公路),努力保持着轻快的步伐。

很快我能便感觉到头顶腾起的热气。

两手也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心红通通、热乎乎的。

身边经过一顶又一顶矮小的房舍。

忽然,我看到一个人。我连忙冲了过去。

这个全身穿着黑色棉袄的年轻人背对着我,正在家门口摆弄几个奇形怪状的铁罐子。

他看到我笨拙地跑过来,眼里和嘴角露出狐疑的神色。

“请问……这条路去机场……机场……还有多远?”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他睡眼惺忪地、平静望着我。

我只得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飞机?”

“是的,飞机!”我用手机划出一道飞机腾空而起的曲线。

他转身,朝远方用力地一指。“飞机!”

道过谢后,我继续向前走。

我已经走过了40分钟。

路的左手边是铁路。

右手边是零零落落的小房舍。

有的房舍前停着几十年前的小轿车。

就像古代寺庙里的佛像一样,这些小轿车也都保留着衰败的容颜。

我在布达佩斯的地图上找不到这个位置。

路的尽头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我开始怀疑最终可能找不到机场。

也许是一个错误。

我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也许机场根本还没到。

广播说的也许是:机场还没到。请不要下车。请不要下车。

但是我下车了。

川流着热气的后背上,忽然脊梁骨一阵凉意。

难不成我要错过航班,留在布达佩斯了?

比起冻死在站台上,这个主意显然不那幺坏。

正想到这里,身后忽然响起急切的喇叭声。

我吃力地转过身去。

身后停着一辆破旧的红色小车。

我正准备让到路边。驾驶室里伸出一只黑色的手套。

“来!来!”

刚才那位满脸狐疑的、整个下巴布满络腮胡茬的年轻人,正端着方向盘朝我招手。

接下来的故事和之前的一样平淡无奇。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我赶到了机场。离起飞还早着呢。

好心的布达佩斯青年在我忙着看表的当儿,便不见了。

后来我行走得越来越少。

在美国开车,1900英里,GPS导航也不曾出错。

午夜走在伦敦的郊外,智能手机精确无误地提醒我应该在第57站下车。

即使复杂如悉尼的火车系统里,8时44分,我准确地出现在黑镇的3号月台。列车呼啸而至。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去国外旅行,拿着厚厚一本中文旅行手册,站在河内的还剑湖,找不着北的情景。

我又想起布达佩斯的那个清晨,我呆呆地望着孤独的日头,一遍遍盘算小时候学过的地理课知识——早上9时的太阳,究竟悬挂在哪个方向?

迷路,有时候,使行走得以完整。